就在女师大召开刘和珍、杨德群二烈士追悼会的那些天里,社 会上流传着一些颇使人感到不安的消息。那消息说,段祺瑞执政 府正在谋划着要大肆逮捕学界中人,通缉令不日即下达。这消息 闹得沸沸扬扬,因而人心惶惶。
那似乎又不是传言,而是确凿的事实。4月9月,《京报》发 表了《三•一八惨案之内幕种种》一文,透露出了这个令人吃惊 的消息。
这文章有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民众请愿之动机;二、请愿 惨案前政府之预定计划;三、通缉案罗织之真相。这第三个内容 当是人们最为关注的。故抄录如下:
章(士钊)马(君武)深恶教育界之迭次反对,早 有大兴党狱之意,特托陈任中调查反对者之姓名,开单 密告,原单计百余人,由陈交马,马自留原稿,转录一 份送章,十八日事变后,经章按单挑出五十人,提付讨 论。据某君曾在府中确曾亲见五十人姓名名单,系一毛 胎纸所写,姓名上尚有圏点等符号,其意不明。某君特 秘密抄出,仓卒间未录符号,只记忆徐李等五人名上各 有三圏,吴稚晖虽列名第三,而仅点一点,余或两圈一 圏或一点,不记其详。兹将五十人名单,转录如次:
徐诛、李大钊、吴稚晖、李煜源、易培基、顾兆熊、 陈友仁、陈启修、朱家骅、蒋梦麟、马裕藻、许寿裳、沈 兼士、陈垣、马叙伦、邵振青、林玉堂、箫文升、李玄 伯、徐炳昶、周树人、周作人、张凤举、陈大齐、丁维 汾、王法勒、刘清扬、潘廷干、高鲁、谭锡鸿、陈彬和、 孙伏园、高一涵、李书华、徐宝璜、李林玉、成平、潘 華巢、罗敦伟、邓飞黄、彭齐群、徐巽、高穰、梁鼎、张 平江、姜绍谟、郭春涛、纪人庆。是日晚间升紧急会议, 列席各员除贾德耀章士钊陈任中外,大都不主罗织人数 过多,房选出十六人,嗣又主张七人,最后仅留五人,屈 映光尚云易培基李煜或顾兆熊不宜目为共产党。陈任中 调易培基与徐谦至好,且助徐援得中俄大学,李顾把持 法科俄款,万不可听其逍遥,致得政府整顿学风处理赔 款之进行。贾氏谓事关学界,教次意见,自必不错。章 士钊言此五人,情节实在相等,不易轩轻,于是通缉案 遂决定矣。
其实,段祺瑞执政府的通缉令在"3 • 18惨案”发生后即已发 出。那“通缉令”说:
近年以来,徐谦、李大钊、李煜源、易培基、顾兆 熊等,假借共产党说,啸聚群众,屡華事端。本日由徐 谦以共产党执行委员会名义散布传单,率领暴徒数百人, 闯袭国务院,泼灌火油,投掷炸弹,手执木棍,袭击军 警。各军警因正当防御,以致互有死伤。似此聚众扰乱, 危害国家,实属目无法纪,殊堪痛恨。查该暴徒等,潜 赴各省区,迭有阴谋发见。国家秩序,岌岌可危。此次 变乱,除由京师军警湾力防御外,各省区视同一律,应
由该各省长官督饬所属,严重查究,以杜乱源,而安地 方。徐谦等着京外一体严拿,尽法惩办,用儆效尤。切 切此令。
这通缉令是在3月18日夜,由段祺瑞亲自出席的内阁会议议 决的,第二天即发出。通缉令发出后,李大钊领导的中共北方区 委机关便转入地下。李大钊率领国共两党党部人员迁入苏联驻华 大使馆西院的旧兵营里,继续进行战斗。徐谦原来就住在苏联大 使馆西院的俄“庚款”委员会里。
虽然明令通缉的是五个人,但鲁迅等人也是上了黑名单的,说 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对他下手。风声很紧,政治气候险恶,令人担 忧,朋友们屡次劝说鲁迅,让他暂时隐蔽一下。
许寿裳和齐寿山常常是在傍晚时分来西三条,他们很关心鲁 迅的人身安全,消息又很灵通,他们老是劝鲁迅躲避一下,可鲁 迅却是满不在乎,不愿意离开这里。这些天,他几乎很少睡眠,总 是抓紧时间写东西。这一天晚上,许寿裳和齐寿山又来了,他们 说,这回可不能不在乎了,看样子反动派很可能就要下手了,应 该赶快离开这儿。他们不容鲁迅再考虑,便帮他收拾了些随手用 的东西,离开了西三条。
离开了家,到哪里去呢?三个人考虑了一下,决定先躲到 “莽原社"去。:莽原社”在锦什坊街96号,离这儿不远,他们便 趁天黑,走出象门,去了 “莽原社”。
这“莽原社”是1925年4月在北京成立的文学社团,发起人 除鲁迅外,还有向培良、高长虹、章衣萍、荆有麟等人,经常投 稿、关系密切的还有李霁纾、台静农、尚钺、冯沅君、冯文炳 等人。
鲁迅躲在“莽原社",每天在这里写作,很少出门。许羡苏是 他的联络员,常来给他送东西、信件、报刊,告诉他一些外边的 情况。这一天,许羡苏又带了一些东西来看他,她同鲁迅讲着这 几日外边的消息,说是外边风声仍是很紧,朋友们都让他倍加小 心,不要轻易出门,出门时也要有人跟着。正说着,忽听外面有 人敲门。
两个人不再说话了,竖起耳朵听着。那敲门声又响了。
许羡苏说:“大先生,你不要动,我出去看看/
许羡苏走出屋子,机警地把门带上,关严。来到大门口,见 有三个学生模样的人站在那里。见了许羡苏,他们便问:“鲁迅先 生在这里没有?”
许羡苏心想:他们怎么知道大先生在这里?遂即警觉起来,装 做漕懵懂懂的样子说:“什么鲁迅,我不认识。”
“他没有在这儿吗?"
“这儿没有姓鲁的。”
那三个人还要纠缠,许羡苏又说:“不告诉你们了吗?这儿没 有姓鲁的。”说着,她把大门反扣上,假装着在门口的小杂货摊上 买东西,但眼睛却盯住了他们。直到那三个人走了好久,她才进 门去,插上了大门,把这情况告诉给鲁迅。她说:“看来,已经有 人知道你在这儿了,你得赶紧走,换个地方了
当天晚上,鲁迅由许羡苏陪着,离开了 “莽原社",住进西单 内刑部街的山本医院。
山本医院是日本医生山本开的私人医院,鲁迅同他们相熟。鲁 迅是以病人的身份住进来的,但他却是很自由的,生活上也很方 便。他单独住在一间病房里,可以摆出稿纸和笔墨,堂而皇之地 在这里写文章,或者编刊物看稿子、校对书稿,等等,护士也不 去管他。每天査房时,护士只是把体温表往桌上一放,便走了。过 一会儿再把体温表收回,也不去看那表上的度数。看来,护士也 是知道这个特殊病人的特殊身分的。因此,家里人和朋友们什么 时候都可以来探望他,绝没有人来挡一下。他自己出入医院也是
很自由的,有时,他到学校里去上课,或者回家看看母亲,等吃 了饭再回来。他在这里写了不少东西,《朝花夕拾》里有好几篇是 在这里写出的。
一天,齐寿山急匆匆地跑来说:“张作霖的先头部队已经到高 桥了,这里也不是安全之处,赶快走吧,到外国使馆区去,我已 经联系好了。”
鲁迅这才收拾了东西,办了出院手续,住进东交民巷的法国 医院。
但是,这里可比不得山本医院,制度很是严格,而且无法通 融。当日晚上,许羡苏来送东西,那戴白“馄饨帽”的童贞女恶 声恶气对她说:“晚上不许看病人,这是医院的规矩:
许羡苏说:“我是来送东西。"
“送东西也不行!”
许羡苏只好愤愤而回。
第二天,许羡苏起了个大早,又去送东西,走到东交民巷的街 口,正遇见鲁迅和许寿裳、马幼渔等十几个人在那儿聊天。这些人 都是上了黑名单的人,他们都躲在这里,许羡苏走到那儿,正听着 他们在议论着;“这'白馄饨'真可恶,不让开电灯看书,也不许闲 谈,她简直就是杨荫榆那号'寡妇主义者,。”大家都笑起来。
后来,他们就住进了德国医院的一个地下室。他们睡在地板 上,买面包充饥。不过,鲁迅还是抓紧时间写文章。
从3月到5月,鲁迅在外面避难了两个月,直到段祺瑞在全 国人民的讨伐下宣布下台,安福系的要人们逃离北京,鲁迅才回 到家中。 f
许广平今年就要从女师大毕业了。
自从1925年3月11日她给鲁迅写了第一封信之后,他们之 间的书信往还就不再间断了。她粗粗地算了算,从3月到7月,这 四五个月中,她写给鲁迅的信有18封,鲁迅写给她的信有16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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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信中探讨教育、社会、人生、学术等各个方面的问题,两 个人做着认真的直率的思想交流,彼此达到了内心的了解,两个 人的心便也相通了。而当许广平不断地去西三条访问鲁迅之后,那 心也就更贴得近了。
不说别的,单是从通信的下上款称呼来看,也可以看出两人 的关系是日益密切着的。许广平写给鲁迅的第一封信,上款称 “鲁迅先生”,落款是“受教的一个小学生许广平,鲁迅复信时, 上款为“广平兄”,落款是“鲁迅,许广平的第二封信,上款为 “鲁迅先生吾师左右”,落款是“小学生许广平气到了 4月10日 晚许广平写给鲁迅的第6封信,上款称“鲁迅师,落款则是 “(鲁迅先生所承认之名)小鬼许广平” 了。到6月2日鲁迅复许 广平信时,落款就为“迅” 了。7月9日,鲁迅写给许广平的信, 上款为“广平仁兄大人阁下”,落款为“老师谨训”,此处便有诙 谐、开玩笑之意了。从这里可以看出,他们之间,此时已经超乎 一般的师生关系,而更为亲皤了。
这些来往书信,后来便成了《两地书》最早的那部分内容。
许广平对鲁迅的印象是从听他课时开始的。
许寿裳任女高师校长时,请了许多校外知名学者来讲课,凭 着自己的独特身分,他请来了北大和师大的许多名教授来。文史 各系,几乎全是北大的名将o 1923年,鲁迅被聘来讲授“中国小 说史,当时,北大在这里讲课的还有马裕藻、沈尹默、沈兼士、 沈士远等人,这些人皆是名教授、名学者,唯独鲁迅是名作家。那 时,他的《呐喊》早已出版,杂文集也出版了好几本,他已是个 家喻户晓的著名作家和青年思想领袖了。许广平和她的同学们一 样,是怀着好奇心来听鲁迅的课的。这第一次的讲课,给许广平 留下了这样的印象:
上课的钟声尚没有收住余音,同学们照往常积习还
没就案坐定之际,突然,一个黑影子投进教室里来了。首 先惹人注目的便是他那大约有两寸长的头发,粗而且硬, 笔挺地竖立着,真当得“怒发冲冠"中的一个”冲”字。 一向以为这句话有点夸大,看到了这,也就恍然大悟了。 他穿着褪色的暗绿夹袍,褪色的黑马褂,差不多打成一 片。手弯上、衣身上的许多补钉,则炫着异样的新鲜色 彩,好似特别的花纹。皮鞋的四周也满是补钉。人又鹘 落,常从讲坛跳上跳下,因此两膝盖上的大补有,也遮 盖不住了。
一句话说完:一团的黑。那补匂呢,就是黑夜的星 星,特别布耀人眼。小姐们哗笑了! “怪物,有似出丧时 那乞丐的头儿。”也许有人会这么想。然而,讲授功课, 在迅速的进行。当那笑声还没有停止的一刹那,人们不 知为什么全都肃然了。没有一个人逃课,也没有一个人 在听讲之外拿出什么东西来偷偷做。钟声刚止,还来不 及包围着请教,人不见了,那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许久许久,同学们醒过来了,那是初春的和风,新从冰 冷的世间吹拂着人们,阴森森中感到一丝丝暖气。不约 而同的大家吐一口气回转过来了。一致爱护的鲁迅先生, 在学生中找不出一句恶评。也曾有过一次辞职的事,大 家一个也不缺的,挤到教务处,包围他,使得他团团地 转,满都是人的城墙,肉身做的堡垒。这城堡不是预备 做来攻击他,正相反,是卫护他的铁壁铜墙。接受了这 一批青年热诚的先生,终于重入执掌教务。
开始的时候,有的同学,还有许广平,也像个顽皮的中学生 那样,一边听讲,一边偷偷地把鲁迅的形象画了幅速写。 、
到了 1925年的春天,一个个学期过去,自己离毕业步入社会 ・ 244 • 的时间已经为时不远了,那直面人生的日子即将来临,她感到学 识的不足,而为人处世、应对世务事务的能力更差,很需要有人 来指引o她与同班同学林卓凤常常谈起这些事,两个人皆有同感。 她们想从平素所敬仰的老师中寻一二位课外的导师,来指导自己 的生活。她们觉得,鲁迅先生便是最好的导师。这样,•许广平便 大着胆子给鲁迅写了第一封信。此后,她便与鲁迅密切地来往起 来了。
在鲁迅的家人中,许广平最先认识了鲁迅的母亲鲁瑞老太太。 这一年,鲁老太太已经70岁了。许广平从小失去了母亲,没有享 受过母爱的温馨,因而她看见了别人慈祥的母亲,就会突然产生 一种被压迫、从而想逃开的奇怪感觉。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是 这样,“也许这是一种嫉忌母爱的情感吧!"有时她这样想。她初 次见到鲁老太太之时,这种感觉似乎比往常更为强烈,然而,她 又不得不承认,老太太对她又有着一种强大的吸引力。
她原想,鲁老太太本是乡下人出身,年龄又大,思想上怕是 很守旧的,可一见面则不然。老人的头是剪了发,不梳发髻的,脚 也是半天足。这都说明她是能够随着社会潮流走的。暑天,老太 太穿了白色鞋子,玉蓝色旗袍,戴着蓝色眼镜,手撑蓝洋伞,面 色白晰圆润,很是精神。那日,许广平来时,正碰上老太太这样 一副穿着打扮,由俞芬陪着岀门,坐上人力车,十分潇洒。若是 不熟视的人看见,还以为她是鲁迅的同辈人呢?
更让许广平敬佩的还是老太太那新思想新观念。比如,关于 女师大风潮,老太太便完全站在学生们这一面,对她们的活动很 是同情。对于北洋军阀政府那些倒行逆施的行为,她也很是痛恨。 总之,她是个正义感和是非观念极强的人。
许广平来过两次之后,老太太就喜欢上她了。每次来,老太 太都要热情招待,过来同她聊聊,她还跟着她们学打毛线,许广 平来了,老太太便拿了手中的针织活儿让她教,一遍不成,拆了再织,从不嫌烦。后来,她真能织出好看的花纹来了。鲁迅看见, 也高兴地说:“娘要年轻二三十年,也许要成为女英雄呢!"
最使许广平感动的是鲁迅母子之间的亲睹关系。鲁迅每次出 门,无论多么忙,也总要先去老太太屋里,说一声:“阿娘,我去 了。”从外边回来,也总是先到老太太屋里去报告一声:“阿娘,我 回来了。“
时间长了,许广平便觉得,老太太也便是自己的母亲。同老 太太在一起,她也便有了如在慈母身边的那种舒贴温馨感觉。对 于她,这实在是一种难得的珍贵的补偿。
然而,对于师母朱安,许广平却有另一种感受完全不同的印 象。平日,许广平是很少见到朱安的,她来时,朱安总是躲在自 己屋子里。可以想像得出,这会儿,朱安一定是坐在屋子里的一 角,默默地捧着水烟袋吸烟。这边屋子里的谈话,她是不关心,也 无心去听的。对于这个常来找大先生的女学生,她确也有了一定 的印象。慢慢地,她感觉出,这个女学生似乎是在大先生的心中 有着比较重要的地位,他们总是谈起来没完没了。有时,大先生 还同这个女学生一起出去。这样,她的心中便不由生出一丝忧虑 和幻想,仿佛将来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这是她不愿发生又无法 不让它发生的。不过,她自己倒并没有怪别人的意思,对于这个 年轻的新派女子,她也并不记恨她,甚至也并不忌妒她。她只是 感到,那是个幸福的女大,而自己,则是不幸的。但她谁也不怪, 确切地说,她也不知道应该怪谁。
朱安的这种感觉,只是深深埋在心中,她同谁都没有说过。再 看看大先生,他对她自己也没有什么与过去不同的表现。他仍是 每月交给她100元的生活费,由她当家开支,也仍是每月另给她 10元零用钱。而且,他也仍是一如既往地照顾着她的娘家,时常 寄钱资助朱宅。这样,她想了一下,也就淡漠了。
不过,过了不久,当鲁迅和许广平一同离开北京南下之时,朱安心中就明白了个大概。
几年之后,俞芳去西三条21号看望鲁老太太,可巧鲁迅给母 亲寄来了一张照片,那是鲁迅和许广平在上海定居拍摄的。老太 太很高兴地拿出照片来看,俞芳偷眼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朱安,见 她也并没有什么不愉快的表情。
后来,者太太在午睡时,俞芳和朱安站在北屋的台阶上谈起 了这件事。
俞芳说:“大先生和许广平姐姐结婚,我倒没想到。"
朱安说:“我是早想到了的
俞芳好奇地问:“为什么?”
朱安淡淡地说:“你看他们两个人一起出去……”
俞芳问:“那你以后怎么办呢?”
谁知俞芳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触动了朱安的心,她的眼泪 OB地流了下来,又激动又失望地说:“过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 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顺着他,将来总会好的。”她略微停顿了一下, 打了个比方说,“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地往上爬, 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 没有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
朱安的神情很是沮丧,她说不下去了。俞芳的心里也很觉不 是滋味。
停了一下,朱安又说L看来我这一辈子只好服侍娘一个人了, 万一娘归了西天,从大先生一向的为人看,我以后的生活他是会 管的,不过……"
俞芳想不到朱安会说岀这样一番深刻而又悲凉的话,她不知 道该怎样去安慰大师母。她暗暗地责怪自己,不该在大师母面前 提起这件事,惹得她伤心。
过了一会儿,朱安倒是嘱咐俞芳说:“二姑娘,我也是随便说 说的,你不要把话讲岀去。”
俞芳说:“大师母,你放心,我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你是看着 我长大的。”
“是的,是的,我相信你口紧,才和你说说。"朱安也一本正 经地说。
俞芳不再说话,她同情地望着朱安。她想,这位心地善良的 旧式妇女,她是封建礼教的牺牲者,但可悲的是,她自己却一直 没有觉悟到这一点。这夫妻两个人,他们的思想相差得多么远! 一 个站在高山之巅,一个沉在深海之底。他们怎么能生活在一起呢?
俞芳也记起,太师母曾经对她说起过大先生和大师母关系的 事,太师母说:“这事也怨我,当时我为大先生订了亲,事后才告 诉了他。他当时很勉强,但认为我既做了主,就没有坚决反对。也 许他信任我,认为我给他找的人,总不会错的。后来得知对方是 缠脚的,大先生不喜欢小脚女人,但他认为这是旧社会造成的,并 不以小脚为辞,拒绝这门婚事,只是从日本写信回来,叫家里通 知她放脚。倒是朱家以为女儿年纪大了,一再托媒人来催,希望 尽快办理婚事。因为他们听到外面有些谣言,说大先生已经取了 日本老婆,生了孩子……我被缠不过,只得托人打电报给大先生, 骗他说我病了,叫他速归。大先生回来了,我向他说明原因,他 倒也不见怪,同意结婚。”
老太太回忆着旧时的情景,痛苦地说:“婚后没几天,他又回 日本去读书。一别三年,大先生学满回来,在杭州教书,不知为 什么,他们总是好不起来。他们既不吵嘴,也不打架,平时不多 说话,但没有感情,两个各归各,不像夫妻。我曾问过大先生,她 有什么不好?他只摇摇头说,和她谈不来。问他怎么谈不来?他 说和她谈话没味道。谈话不是对手,没趣味,不如不谈……就这 样过了十几年,他们两人好像越来越远,精神上都很痛苦。看着 他们这样,我也很苦恼,所以二先生、三先生的婚事,我就不管 了。”老太太说着,也是很怆然的样子。
俞芳又想起了一件往事。那还是大先生从八道湾搬到砖塔胡 同之时。有一次,大师母和俞芳谈起了她和大先生之间的事,曾 说:'‘他自己决定搬出八道湾之前,曾对我说,他自己决定暂时到 砖塔胡同去住,问我有什么打算,是留在八道湾,还是回绍兴娘 家去?又说,要是回绍兴,他会按月寄钱供应我的生活。我想了 想,回答说,八道湾我不能住,因为你搬出去,阿娘迟早也要跟 你去的,我独个人跟着叔婶侄儿侄女过,算什么呢!再说婶婶是 日本人,话都听不懂,日子不好过啊!绍兴朱家我也不想去。你 搬到砖塔胡同,横竖总要人替你烧饭、缝补、洗衣、扫地的,这 些事我可以做,我想和你一起搬出去。这样,大先生便带我出 来了
俞芳清楚地知道,鲁迅的朋友和学生们都是经过五四运动洗 礼的新人物,特别是孙伏园、章川岛、常维钧这些人,思想都很 开放,他们都曾直言不讳地劝过鲁迅:“既然没有感情,就送她回 娘家,负担她的生活费,这是很客气又很合理的办法,何必为此 苦恼着自己呢!"
可鲁迅考虑得却更多,他总是为朱安设身处地的去考虑:按 绍兴旧俗,嫁出去的女人,如果被退回娘家,就是被夫家“休"回 去的,会受到家人族人的歧视和舆论的谴责,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那样,她的处境会更不堪设想。鲁迅从不欺凌弱小,所以他没有 这样做。
想起了这些事,俞芳心中很复杂,她同情朱安,但又为大先 生有了许广平的陪伴得到幸福而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