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0、卢沟炮响惊断幽州梦 强敌入侵高校议南迁
        北平学生“一二•九”运动和张学良、杨虎城发动“西安事 变”后,华北地区人民已经闻到了战争的硝烟气息了。不过,在 那几所著名的大学校园里,却仍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正常的教学 活动,一如既往地在讲课、招生、考试、毕业,教授们依然躲在 书斋里做学问。
        在水木清华的清华园,陈寅恪整日躲在书斋里研究唐史和唐 代诗文。这几年,他的生活安定又充实,紧张又有规律。他培养 了一批又一批的国学人才,自己又发表了五十余篇学术论文和序 跋,他的声望在海内外与日俱增。
        这些时日,陈寅恪的情绪极佳,常与友人遨游园林、作诗唱 和。1936年7月,陈寅恪曾作《吴氏园海棠二首》,抄录给吴宓看, 吴宓看后,便在诗稿上写了附注。
        陈寅恪常常与吴宓在一起散步、谈天,共论时局,忧叹国事, 有时是在清华园里,有时是到邻近的燕京大学和蔚秀园去。1937 年的7月6日晚上,两个人在园子里散步,后来,就坐在体育馆 后的球场上,望着夏夜的星空,谈着国家大事。看到一颗流星在 天边飞逝,他们的心中便似失落了什么,都缄口了……
        朱自清已担任了清华中文系主任,他在教学、学术研究和写 作之余,也很是关心目前的时局,战争似乎一触即发,这使他感 到深深的忧虑。鲁迅逝世后,他参加了清华中国文学会举行的鲁        迅追悼会,并作了讲演。他又进城去,到西三条胡同21号,看望 了鲁老太太和朱安。朱自清祖籍绍兴,朱安就把朱自清视为本家, 就是为着这个原故,忠厚老实的朱自清也便承担起一份照顾本家 族人的责任。1936年10月25日,他在“教授界对时局意见书”上 签了名,11月18,他又作为清华教职员代表,参加了清华燕京师 生代表赴绥慰问团,去绥东前线慰劳抗日将士。
        西安事变发生后,清华、北大等校师生对此事变的真相尚不 明瞭,便有些不知所措。12月15日下午,朱自清去工字厅,出席 由陈福田、萧叔玉、陈达、潘光旦、萧公权、刘崇铁、汪一彪、孔 繁春申请召开的清华教授会临时会议,讨论西安事变问题。会议 议决发布《清华大学教授会为张学良叛变事宣言》,并成立了由朱 自清、冯友兰、张奚若、吴有训、陈岱孙、萧公权、闻一多等七 人组成的通电起草委员会,朱自清为召集人。《宣言》发表于1936 年12月16日《清华大学校刊》799号。《宣言》说:
        此次西安变乱,事出意外,薄海震惊。同人等服务 学校,对于政治素无党派之见,日夕所希望者,廣为国 家之兴盛,民族之康乐,以为苟有能使中华民族达于自 由平等之域者,凡我国人皆应拥护。又以为现在对外交 斗争经全国一致在政府整个计划之下,同心协力,方所 奏功。若分崩离析而侈言抗战,徒为敌人所窃笑。正数 月来统一甫成,而国际观感已改变,外侮防御已著功效, 方期国家命运渐可挽回,民族危机渐可避免。乃变乱突 起,举国复有陷入混乱之虑,长敌国外患之势,寒前线 战士之心,事之可痛,无逾于此。 同人等认为张学 良此次之叛变,假抗日之美名,召亡国之实祸,破坏统 一,罪恶昭著,凡我国人应共弃之,除电请国民政府迅 予讨伐外,尚望全国人士一致主张,国家幸甚。
        后来,当时局逐渐明朗之后,教授们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才 觉是做了一件愚蠢的事。
        闻一多是1932年秋天回到离别十年的母校清华来的,他担任 了中国文学系教授,自此便与朱自清共事论学,渐渐建立起了深 厚的友情。他已经摆脱了醉心于写诗作画的浪漫情调,钻到了故 纸堆中,孜孜不倦地做起学问来了。他由唐诗研究,进而上溯到 先秦汉魏六朝诗,特别下功夫于《诗经》、《楚辞》研究。由于学 术研究的需要,他又兼而从事甲骨文、钟鼎文等古文字研究。1936 年暑假,他还去了河南安阳,参加调査发掘殷墟甲骨的考古工作。 他已是一位超然的学者了,但他心底埋藏着的那一团情感的烈火 似乎尚未熄灭,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又会突然爆发燃烧成熊熊的 大火。
        在北京大学那边,那五四精神的火光似乎从来就没有死灭过, 总是或隐或现地绵延接续着。“一二•九”运动以后,这里的师生 们心里也就没有平静过,“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 桌了”,在他们的心中,实也安放不下平静的书桌了。绥远那边发 生战事后,学生们去街头募捐,教职员也捐全月薪金的三分之一, 慰劳抗日将士。北大还停火炉三天,节省的400元款寄绥远慰劳 前线将士。教职员一天捐薪1356元,购买了药品,由化学系主任 曾昭抡赴前线慰劳。12月12日,傅作义致电北大,对慰劳表示 感谢。
        西安事变发生后,北大学生会于12月19日召开全体学生大 会,向大家征求意见,拟发表宣言。讨论中,两种不同意见争论 激烈。一部分人认为,张学良叛国,劫持统帅,罪不容诛,应予 讨伐。另一些人则相反,认为张学良是抗日的,应要求政府采纳 张杨的八项要求。会场秩序大乱,讨论无法进行下去,乃宣布散 会。会后,一些人认为学生会不能代表多数人意见,决定否认本 届学生会,组织北京大学非常学生会。后经学校调解,一场纠纷 方才平息。
        5月间,北大、清华两校在平、沪、汉、粤四处联合招生,6 月间,招生详细办法在报纸上公布。
        6月间,北平各大、中学开始放暑假。清华和燕京大学的同学 有的参加了西苑二十九军主持的学生军事集训,有的参加了北平 学联组织的西山夏令营的各种活动。
        7月初,日本军队在天津一带频繁地以军事演习为名,加紧进 行挑衅,并操纵少数汉奸劣绅组织的武装流氓,打着要求“自 治”的旗号,四处骚扰,社会上很不安宁。
        7月7日的夜晚,日军在北平西南宛平地区卢沟桥龙王庙一 带进行军事演习。日军借口一名士兵失踪,要求进入宛平县城搜 查,遭到中国守军拒绝,日军遂向宛平县城开枪射击,又炮轰卢 沟桥。中国驻军第二十九军第三十七师吉星文团,奋起抗击日军。 抗日战争从此开始。
        7月7日的夜里,枪炮声突然从西南方传到北平城中,一直延 续到8日的下午,那枪炮声越来紧密了。参加夏令营的学生们,听 到了枪炮声,群情激奋。夏令营遂即结束,同学们便参加了抗日 后援的工作。
        从7月9日起,蒋介石分别邀请各界知名人士在庐山举行关 于国是问题的谈话会,北大校长蒋梦麟、清华校长梅贻琦、天津 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等都被邀参加了,还有不少知名教授,如陈 岱孙、浦薛风、顾毓臻、庄前鼎等也以社会名流身分被邀参加。
        在北大这边,七七事变发生后,由于蒋梦麟校长去庐山了,法 学院长周炳琳升任了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次长,留在学校的负责 人只有文学院长胡适,理学院长饶毓泰,秘书长郑天挺,教务长 樊际昌等人。7月8日这天,国文系的罗常培到米粮库4号胡适家 中去,见张奚岩、徐森玉、陈之迈、张佛泉、沈仲章等同事也在 那里。大家询问胡适对时局的意见,胡适说:
        “卢沟桥只是局部事件,我想或者不至于扩大。我原定今天下 午去南京开会,到那里,恐怕事情会晓得更清楚些,不过,这铁 路……"
        电话铃响了起来,胡适忙去接电话。
        是中国旅行社打来的电话,他们告知:津浦路车照常运行。
        按照预定的计划,胡适在这天下午离开北平去南京,后又转 到庐山去开谈话会。
        不久,杨振声也去了南京。
        虽然发生了卢沟桥事变,北平城外枪炮声不绝如缕,但大学 里的工作还是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7月1。日,北大、清华两校考试委员会的负责人,从上午8 时到下午7时半,在红楼地下室监印了新生试题一万二千份。13 日又接着监印了北大研究生院的试题,并评阅北大文科研究所研 究生高庆赐的初试卷。19日,罗常培与魏建功、唐兰等人在文科 研究所会商北大所藏甲骨卜辞付印之事。
        7月19日,蒋介石在庐山对卢沟桥事变发表谈话谓:“临到最 后关头,惟有坚决牺牲,吾人只准备应战,而并非求战。'‘
        7月24日,北大全体教授为卢沟桥事变发表宣言,历述日本 军阀的野蛮暴行。
        7月26日,日军第二十师团五之井中队侵占廊坊。同时,北 平日军向宋哲元发出“哀的美敦书",要求宋部撤出北平,退至冀 南,被宋拒绝。
        7月27日,日军在20架飞机配合下猛攻南苑,当地中国驻军 顽强抵抗,伤亡惨重,被迫退出阵地,二十八军副军长佟麟阁和 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相继阵亡。
        这些天里,各校学生和各界人士纷纷去慰劳前线将士。
        7月29日,北平失陷,宋哲元逃往保定,日军进城。同日,日 军轰炸天津八里台南开大学。
7月30日,天津沦陷,日军侵占大沽。
        日军入城后,北平城里人心惶惶,教职员们有的离平暂避。
        清华园将陷入火线,27日下午,朱自清携陈竹隐、采芷、乔 森、思俞匆匆进城,住在西单的陈之迈家。29日,钱稻孙打来电 话说得悉清华目前的危状,赶紧去访冯友兰,并至警察局请求帮 助,又雇汽车返回清华察看。后迁入黄米胡同新租之屋。
        此时,陈寅恪和吴宓等人也撤入城内暂避。陈寅恪一家回到 西四姚家胡同寓所。这所宅院是1930年租下的,父亲陈三立一直 住在这里安度晚年。吴宓住到黄化门内帘子库妹妹家。
        北平沦陷后,北大和清华的教授们时常聚在一起谈论时局,预 测学校和国家的前途命运,他们也常常去电询在庐山开会的校长 和同事们,希图能从那里得到一些真实的消息,特别是有利于中 国人民方面的好消息。
        不久,就从庐山那边传来消息说: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将 在长沙合并成立临时大学。接着,三校校长都发回电报,要大家 等待,一俟方案确定后,便南迁。
        卢沟桥事变发生后,最初几天,只有少数日本军官进入清华 园,学校尚属平静,校事也能维持。7月11 H,胡适在南京给梅 贻琦拍了一封密电,报告当时清华园的情况:
        沧洲饭店梅月涵校长,学密。袈君电告由温德君转述光旦洗清华平安,仅有日兵官来问有无军蜀,并欲购校马,并劝告校款勿外汇,以免谣传被日军提取。职员 出入无阻,携物者须经检查,据云日军尚有礼貌,人心 稍安。适,真。
        到了 7月29日,就有日军在清华园内穿行,以后日渐增多, 8月间,清华的教职员们便开始离校疏散。有的到城里暂住,有的离开了北平。俞平伯在城里有家,便回到家中居住,朱自清常去 看望他,两个人有时谈谈未来的想法,有时默坐唏嘘。
        到了 10月间,日军就强占了清华园,而进入清华园的军队, 正是卢沟桥事变的祸首牟田口部队。
        8月8日,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颁布了“设立临时大学计划纲 要”。8月28日,教育部高等教育司奉部长王世杰密谕:“指定张 委员伯苓,梅委员贻琦、蒋委员梦麟为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 常务委员。杨委员振声为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秘书主任。'’另 有湖南教育厅长朱经农、湖南大学校长皮宗石为委员,教育部长 王世杰为主席。每校各加派代表一人,北大为胡适(未到任),清 华为顾毓璘,南开为何廉。8月30日,胡适致函张伯苓、梅贻琦:
        “梦麟因故一时不能来湘,他全权委托樊逵羽〈际昌)兄来湘 代劳,同行的有叶公超、梁实秋、曾昭抡诸先生,也许还有张忠 级同来,如此则北大三院都可有人在湘计划了。梦麟兄决定推伯 苓先生为对内对外负责的领袖,伯苓先生不在长沙时,则由月涵 (贻琦)兄代表。我此时因政府颇有意把我充军到海外去,所以不 能来"。
        南京成立了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8月底,北大、清华、 南开三校登报通知本校教职员学生到长沙报到。
        北平失陷以后,北大师生们的精神就渐渐涣散了。城陷的那 一天,教务长樊际昌就避入了德国医院。上午10时左右,国文系 主任罗常培到第二院巡视时,只遇见了郑天挺、章廷谦、梁实秋、 潘光旦等人。11时,他到了第一院,听人们说,卢吉忱来过一会 儿就走了,而到他离开第一院时,连工友的影子也不见了。
        8月7日,平津试行通车的那一天,樊际昌就离开北平南下 了。8月9日,罗常培与郑天挺、饶毓泰、叶公超、钱端升等人在 欧美同学会晤谈,人们都主张早日离开这座危城。于是,11日清 晨,叶公超、梁实秋、饶毓泰、姚从吾就陪同胡适夫人江冬秀离开北平去津。在张慌失措之中,姚从吾还把江冬秀的一只皮箱给 弄丢了。
        北大同人们纷纷离平南下,北大的重担便都压在秘书长郑天 挺的肩上了。他天天支撑着北大里里外外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 那些还没有走的人,也把他当成了主心骨,总常常到他这里来,向 他问情况,一同交换意见,研究以后的事情。
        8月13日的上午,罗常培邀集了马裕藻、孟心史、汤用彤、邱 大年、毛子水、阵雪屏、魏建功、李晓宇、卢吉忱等人,在第二 院校长室商议怎样维持校务的事。大家商定,在离开北平之前,要 协助郑天挺共同支撑残局,低薪的职员暂发维持费30元。
        9月13日,郑天挺邀集陈雪屏、赵遡挎、马裕藻、孟心史、汤 用彤、罗常培、毛子水、魏建功、冯汉叔、罗庸等聚餐,通报最 近学校里发生的事,商讨对策。
        原来,近些天日军屡次来学校骚扰。8月25日,4名日本宪 兵到第二院校长室检查,郑天挺独自去支应,后来,周作人闻讯 赶来,用日语同日本宪兵辩驳,他们才走了。过了两天,日本兵 又到北大图书馆来,索要三多时中俄画界地图,并找来孟心史给 他们讲解。8月25日,汉奸所组织的地方维持会约各校负责人谈 话,北大派顾亚德参加。维持会决定请各校将保管各项加封,然 后由该会派人察核。9月3日,日军进驻第一院和灰楼新宿舍,文 学院院长室门外的标志是“南队长室",中国文学系门外的标志是 “10小队附属将校室”。
        一天,魏建功突然接到了地方维持会文化组的通知,要他到 丰泽园开会。为了避免纠缠,魏建功便躲到罗常培的家中避居了 两天。9月9日,魏建功便得到了长沙临时大学就要成立的消息。 恰好,蒋梦麟也有电报来,对于结束北平残局的办法有所指示。在 9月13日这次聚会中,人们交流了这些情况,并商讨了解决办法。
        9月底,郑天挺忽然接到了胡适9月9日从九江轮船途中发来的一封署名“藏晖”的信:
        久不通问,时切退思,此虽套语,今日用之,最切 当也。弟前夜与孟(蒋梦麟)枚(周枚孙,即周炳琳)诸 公分别,携大儿子西行,明日可到汉口。 弟与端
        (钱端升)、缨(张子缨)两弟拟自汉南行,到港搭船,往 国外经营商业,明知时势不利,姑尽人事而已。台君 (台静农)见访,知兄与莘(罗莘田,即罗常培)、建 (魏建功)诸公皆决心居留,此是最可佩服之事。都意以 为诸兄定能在此时期埋头著述,完成年来未完成之著作。 人生最不易得的是闲暇,更不易得的是患难——今诸兄 兼有此两难,此真千载一时,不可不充分利用,用作学 术上的埋头闭户著作。弟常与诸兄说及,羡慕陈仲子匍 匐食残李时多暇可以著述;及其脱斋苦厄,反不能安心 著作,深以为不如前者苦中之乐也。弟自愧不能有诸兄 的清福,故半途出家,暂作买卖人,谋蝇头之利,定为 诸兄所笑。然寒门人口众多,皆沦于困苦,亦实不忍坐 视其冻饿,故不能不为一家糊口之计也。弟唯一希望诸 兄能忍痛维持松公府内的故纸堆,维持一点研究工作。弟 与孟兄已托兴业兄(指浙江兴业银行)为诸兄留一方之 地,以后当继续如此办理。船中无事,早起草此,问讯 诸兄安好,并告行,不尽所欲言,伏维鉴察。弟藏晖敬 上。
        虽然这封信中有许多隐语,但郑天挺还是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并且知道那些隐语尽是说的什么。接到了胡适的信,他很是高兴, 并且希望让朋友们,特别是胡适信中提到的那几位朋友都看到。于 是,在9月29日一次聚会时,他便拿出了这封信,让大家轮流看 ・ 373 •
看。从这封信中,大家了解到了胡适此时的心境,虽然他已被政 府委派去做外交工作,但他仍是念念不忘学术工作,而且他是那 样地钟情于书斋里的学术研究事业,以致劝朋友们留下来埋首于 自己的名山事业。他的这种想法确有与他们的想法相通之处。
        在这次聚会上,大家公推魏建功和罗庸以留平全体同人的口 气,致函蒋梦麟校长,介绍目前北平和北大的情况。
        这封信很快便写出来了,信的结尾处,有“总期四十年辛苦 经营之学校,不致成为无人顾视之堕甑;三十余坐幽待旦之同人, 不致终虚卫校存学之初愿。至于私人铺啜,当此之际,非所敢 闻”等语。
        10月8日,留校的北大同人又在锡拉胡同景福阁集会,到会 者28人。在会上,宣读了致蒋校长函,自由签名者有20人,由 孟心史和董康领衔。其余诸人,除刘志扬、何作霖早退外,马裕 藻、郑天挺、章廷谦、卢吉忱、周作人、徐祖正等皆没有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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