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平津沦陷学府变兵营 学人南渡家园任荒芜
         北平失陷以后,日本侵略者在北平组织起了以江朝宗为委员 长的治安维持会,对北平人民进行统治。
        这江朝宗乃是一介武夫,曾在清宣统年间任汉军正红旗都统, 民国建立后任北京前军统领衙门统领,1917年以代国务总理名义 宣布解散国会,同年7月参与张勋复辟活动,1920年出任满洲正 黄旗都统,1925年任临时参议院参议。日本人看中了这个有着复 辟狂的73岁的老朽,让他出任此伪职,后又任伪北平市市长、伪 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等职。
        遂后,日本兵就进驻了天坛、旃坛寺、铁狮子胡同等几个地 方。不久,他们又得寸进尺,向几所大学里伸脚了。
        地处北京市西部的清华大学,日军进去得较早,骚扰得也最 为厉害。
        7月29日下午3时,全副武装的日军耀武扬威地在校内穿 行,如入无人之境。这一天正是北平沦陷的日子,大家气愤难当, 但又敢怒不敢言。
        8月中旬,清华的人们多疏散走了,学校组织了保管委员会, 来保管校产,15名保管员住在校内,分区驻守。保管委员会主任 为毕正宣。
        9月12日,日本宪兵队带着俄籍翻译来清华搜査,校长办公 室、秘书处、庶务科、学生自治会会所和外籍教师住所,都被搜査。
       10月3日,日本特务机关人员及竹内部队长来清华“参观, 把土木系的图书,气象台图书、仪器、打字机、计算机等装上大 汽车拉走,保管委员会人员进行交涉,全无效。从此,每天来人 “参观”,每天都要抢劫一些东西而去。
        10月13日,大批日军强占了清华校舍,进驻的正是卢沟桥事 变的祸首牟田口部队。他们占住了工学院、办公楼、工字厅、甲、 乙、丙三所、女生宿舍、二院宿舍、大礼堂等处。清华的保管人 员,被逼退到四院学生宿舍。后来,连科学馆、生物馆、化学馆 也住进了日军,校内的员工一律迁岀旧校门,保管人员退住旧南 院。到第二年8月间,驻清华的日军已达三千余人,偌大的一个 清华园,已成了日本侵略者的世界,军马在园中奔跑呼啸。后来, 又迁入了日军的152陆军医院。
        日军进驻清华园以后,体育馆成了马厩、伙房和仓库,新斋 是“护士”宿舍,明斋、三院都是病房,平斋和善斋是传染病室, 化学馆、生物馆是外科,新南院是“大夫"宿舍和“俱乐部”(妓 院),图书馆是“长官疗养室气那些贵重的西文书被抢劫一空,运 回日本,新出版的中文期刊,都被焚毁,一些珍贵典籍被移至 “新民学会”。各馆中的器物图书,他们随意取用,又拿出去变卖, 也有随意丢弃或付之一炬者。清华的那些保管员们,虽恪尽职守, 据理力争,但却收效甚微。“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有什么办 法呢!
        燕京大学是美国教会办的,因为日本尚未向美国宣战,因而 日本兵暂时还没有进驻,但周围皆是日军统治着,燕大的师生们 也便觉得心中很不踏实,前途很是黯淡。在燕大教书的吴文藻、谢 冰心夫妇,只觉得这里实在无法呆下去了,日夜想着要离开北平。 吴文藻已经同在后方的云南大学联系好,用英庚款在云大设置社 会人类学讲座,由他去主持。但是,此时冰心正怀着小女儿吴青, 孩子要等到11月才能出世,而燕大又苦留他们再呆一年,这样,他们就直到1938年秋天才离开北平。而后来,太平洋战争爆发, 日军占领了燕京大学,他们居住的燕南园66号小楼竟成了囚禁、 审讯进步教授的地方。
        在天津,7月29日和30日这两天,日军飞机连续轰炸了南开 大学和南开中学。此时,张伯苓校长正在南京,他在回答《中央 日报》记者采访时,讲话说:
        敌人此次轰炸南开,被毁者为南开之物质,而南开 之精神,将因此挫折而愈益奋励。故本人对于此次南开 物质上所遭受之损失,绝不挂怀,更当本创校一贯精神, 而重为南开树立一新生命。本人惟有凭此种精神,绝不 稍馁,深信于短期内,不难建立一新的规模。现已在京 成立南开办事处,对于下期开学一切事宜,正赶事筹划 中。
        在北大那边,自8月25日日本宪兵队搜查校长室以后,气氛 就紧张起来了。不过,以郑天挺为首的那留校的一些人,天天还 在活动,到9月3日日军进驻一院和灰楼新宿舍以后,教授们的 活动便更加隐蔽了,他们只能以聚餐为名,在校外聚会。
        10月28日下午4时,北大的留守人员又在灵境7号林宅开 茶话会。这次聚会之前,裘开明从长沙回到北平,跟大家讲了长 沙那边的情况,正好,这一天也接到了教务长樊际昌的信,而魏 建功也于前一天收到了吴俊升发来的促行电。这些情况交流之后, 大家又感到学校一天比一天难以维持了。于是,留在北平的36名 北大同人,除了马裕藻、孟心史、冯汉叔、周作人、缪金源、董 康、徐祖正之外,决定分批南下。
        这次茶话会以后,姚从吾又从长沙来电,催罗常培、毛子水、 汤用彤、魏建功、钱穆、齐思和等快走。11月3日,蒋梦麟的险电也到了,其中特别提明“国文经济两系需人,盼莘廉两兄即来, 莘兄工作可与中研究院合作"云云。于是,大家决定走了。
        最后离开北平的人,是在11月17日那天走的,有郑天挺、罗 常培、陈雪屏、罗庸、魏建功、赵建挎、王烈、邱椿、周濯生、包 尹辅等。他们到天津后,21日乘湖北轮从天津去香港,再由香港 转赴长沙。
        北平沦陷后的北大残局就这样暂时结束了。
        这一批人走后,北大便把未走的周作人、马裕藻、孟心史、冯 汉叔四个人算作北大留平教授,每月寄津贴费50元来,他们的职 责是看管好校内产业。
        孟心史是因为有病而走不了,他留在北平后,日夜忧思,每 晚必听中央广播,白天便翻着字典看英文报纸,了解时局和长沙 临时大学的情况,他的心早就飞到那遥远的地方去了,只是天不 遂人愿,他只好蛰居在这里养病。他仍是带病进行研究,在病榻 上写成了《海宁陈家》等论文。不久,他就得了胃癌。
        罗常培在离开北平之前,去协和医院看望孟心史,孟心史便 把他新写成的《枕上作有赠》一诗赠他。从这首诗中,罗常培看 到了孟心史复杂痛苦的心境。
        枕上作有赠 孟心史
        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三日
           海岁家世,规矩高会越百年。君不见贵由赵孟何如贱,况有春秋夷夏辨! 一世犹难与俗论,万流何况由天演。弃我去者锁国年中旧是非,逼我来者横流日后新知见。噫 吁嘻!锁国原无大是非,横流自有真知见!
        未曾离平的那位缪金源,是由于身体弱家累重,他实在无法 离开,这才很不甘心地留了下来。他留下后,整整一年的时间隐 居却聘,清贫自守,直到1938年秋天才在辅仁大学哲学系和司铎 书院教几个钟点课,每月收入130元。后因发“非宗教”的言论 得罪了天主教神父,第二年便没有续聘,又失业了。缪金源一家 长幼均体弱多病,由于贫困,无钱买药,但他宁肯饿死也不失节, 有时,全家每天只吃一顿稀粥度日。后来,缪金源终于贫病而死。
        清华的中国文学系主任朱自清,8月初就迁出了清华园,在城 里租了房子居住。朱自清早就对日本人很有些反感,并且对他们 有着警惕之心了。清华有个日本研究生三室三良,此人很有些来 历,在学校里,他经常请客,校长、院长、系主任、知名人士,他 都请过。每次请客时,朱自清都被邀请,但他总是推说有事而婉 言拒绝。一天,三室三良又来请朱自清,并且说:“你哪一天没有 事就哪一天请,下个星期天可以吧!”
        到了请客的那天,朱自清连个招呼也没打,早早起来,便雇 了一辆车,拉着一家人去西山大觉寺看玉兰花了,让三室三良碰 了个软钉子。这样,他就得罪了日本人。后来,有人告诉朱自清 的夫人陈竹隐说:“竹隐,日本人可注意上佩弦了,要当心。”此 时,他们已经得知三室三良是个日本文化特务了。为了这事,朱 自清便抓紧把一些事情安排好,俟9月中旬接到梅贻琦校长从长 沙拍来的电报之后,就匆匆离开北平南下了。
        一时不好把家眷带走,朱自清安排陈竹隐和孩子们暂住在新 租的黄米胡同寓所,等有机会时再迁居长沙。9月22日,他独自 一人启程赴天津。
        朱自清提了一个极简陋的旧提包,只带了几件旧衣服和几本 
书。他个子不高,穿戴又极朴素,就像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或 者像个跑江湖的小商人,混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因而没有引 起日本兵的注意,总算躲过了日本人的盘查。但车站上检査行李 甚严,中国警察之凶,令人悚然。到达天津,平安出站,住进了 六国饭店。在那里,他遇到了好多熟人和朋友,都是要南下的,路 上便有了同伴。
        9月25日,朱自清从塘沽登船赴青岛。这是一艘在近海行驶 的二千吨左右的小轮船,同舱房的有饶毓泰夫妇、化学系教授黄 子卿、吴大猷等人。房间在船尾,船行时,颠簸得很厉害,船舱 内的空气很是污秽,即使是常在海上航行的人也禁不住要呕吐。人 们都吃不下饭去,朱自清却每餐能进几匙鱼肝油。
        28日船抵青岛,住宿在新亚大饭店。30日又乘火车抵济南, 又转乘津浦线火车赴徐州,半夜抵达,次日凌晨又换乘陇海路火 车赴陈桥,再换乘平汉路火车。10月2日晨抵汉口,宿扬子江 旅馆。
        在旅馆里稍事体息,下午,朱自清去珞珈山武汉大学,访文 学院院长陈西淺,后又去磨石街新25号闻宅访闻一多。
        在武汉,朱自清见到了三弟国华。离乱中兄弟相逢,倍感亲 切和伤痛。朱自清写了一首诗记其事:“军兴过汉上,执手展殷勤。 相视杂悲喜,面目浸风尘。小聚还复别,临歧久淳淳。”
        10月3日晚,朱自清乘武长线火车赴长沙,第二天中午到达 长沙,寓小吴门外韮菜园1号圣经书院,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即设 在这里。当日即访问了梅贻琦校长、潘光旦教务长和沈履秘书长, 开始任临大中国文学系教授会主席。
        清华大学文学院院长、哲学系教授冯友兰离开北平更早些。
        两三年前,冯友兰曾经历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惊扰,使他这个 躲在书斋里钻故纸堆研究哲学史的书生初步认识了 “政治”两字 的可怕。那是他从欧洲考察、讲学归来之后不久发生的事。
       冯友兰在英国牛津大学、剑桥大学讲授“中国哲学史"之后, 又去了法国,与妹妹冯沅君在巴黎见了面,又从巴黎到瑞士,由 瑞士到德国,经波兰到苏联莫斯科,在那里进行社会考察。最后 来到捷克斯洛伐克的布拉格,出席在那里举行的国际哲学会议第 八次会议,在会上宣读了《哲学在当代中国》的论文。
        回国以后,冯友兰在北平做过两次公开演讲,一次是讲苏联 观感,一次的讲题为“秦汉的历史哲学",这实际上是介绍他当时 所理解的唯物史观,有借古讽今之意。
        1935年10月里的一天,中午时分,冯友兰收拾好了桌上的东 西,正要回家吃饭,忽然接到秘书长打来的电话:“你先别出去, 有个人要来找你,冯友兰只好坐在办公室里等着。等了一会儿, 进来了一个陌生人说:“你是冯友兰先生吗?警察总监请你去说一 句话。"
        冯友兰来不及思索,便跟了那人出来,外面有一辆汽车等着, 他们一同上了车。来到警察局,下了车,那人让冯友兰在门房里 等着,他便匆匆走了。冯友兰坐在那里,饿得肚子里咕咕叫,但 一直没有人来过问,他的心中很是纳闷:他们叫我来干什么呢?怎 么没有人来见面?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有人进来,拿着一张收条,上面写着: “收到冯友兰一名口。”那人把收条交给了管门房的人,就喊冯友 兰出来。
        院子里已经有十几个在那里站着,那人让冯友兰也站到队中, 拿来一付手铐给他戴上。
        冯友兰着急地问:“我犯了什么罪?"
        那人不答。
        这一队人被警察领着往外走,走出大门,上了一辆闷子车,开 走了。闷子车捂得严严的,里面的人看不见外边,也不知车行的 方向,只是胡里胡涂地被拉着往前走。到停下来下了车,冯友兰才知道,这是前门西边的西火车站。
        他们又上了一个闷子火车箱,火车就开走了。走了大约有四 五个小时,车停了。他们被领着下了车,才知到了保定。冯友兰 心想:我这是被解到保定行营来了。
        冯友兰被带到了保定行营,这里原是清朝的直隶总督衙门,房 子颇有些气派。他被单独带进一个房间里,有人给他解开手铐,对 他说:“你最近到外国去了吗?请你写一写,你到过什么地方,见 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都写下来,今晚就写完。'‘
        这一切都装在他的脑子里,要写这些,并不难。他只是考虑 着,什么事应该写,什么事不应该写,该写的都写出来,不该写 的就隐瞒了。这样想着,他便伏在桌上写了起来。
        他写完了,那人来了看了看,没有说什么,只是说:“套间里 有一张床,你就睡在这里吧!”
        第二天上午,那个人又来了。他说:“你写的,上边已经看了, 军政部何部长已经来了电报。“他拿出何应钦的电报给冯友兰看, 那电报上的字是:“冯友兰如无重大嫌疑,着即释放。"
        那人又说:“上午没有往北平的车,下午有车就送你回北平疽' 接着又说:“上午没有事了,到街上逛逛吧!"
        那人不待冯友兰答话,便带着他走到街上。对面不远处就是 那莲花池公园,这里原是清代的莲池书院,是桐城派大师们讲学 的地方。他们在莲池公园里转了一圈,出来后,又到一个小饭馆 里吃了午餐。下午3点钟,那人陪着冯友兰上了火车,到北平西 火车站下了车,那人对冯友兰说:"你可以回家了。”说完,那人 就走了。
        冯友兰走出站台,一眼就看见弟弟景兰正在等车去保定。原 来,冯友兰被捕后,家里和学校的人到处去打听,才知他在保定。 他们四处托人往南京打电报询问,家里又派冯景兰带着生活日用 品和御寒的衣服到保定去看他。现在,兄弟俩在车站上见了面,便 一起回学校了。
        第二天,一批批的人都来看望慰问冯友兰,他这才知道,他 被捕的消息已经震动了全国。鲁迅也在致杨笄云的信中说:"安分 守己如冯友兰,且要被逮,可以推知其它了。”而清华的教授和学 生们也都准备开会,研究救援冯友兰之途,不想他今日就被释了。
        这件事情过去之后,北平也很快便危在旦夕了。同冯友兰住 在一起的母亲,想早一点离幵这个是非之地,回唐河老家去。她 对冯友兰兄弟说:“我要回家去,照料家里那一点财产。你们在外 边干得也都还不错。在你们小的时候,我也没有想到你们会有今 天这个样子。你们的收入,你们自己支配,我不问你们要钱,你 们也别问我要钱。我回去看守住那一点财产,作为你们的退步,你 们如果在外面站不住了,回去也有碗饭吃。"这样,老太太就先回 唐河老家去了。
        七七事变发生的那天上午,冯友兰正同几个朋友在香山饭店 吃饭,下午回到清华园,有人打来电话说:“西直门城门关了,不 知道出了什么事。”第二天,他们才知道卢沟桥开了火。
        过了几天,冯友兰在城里的欧美同学会参加任之恭的结婚典 礼。等到吃完了饭,便听说西直门关了。清华来的人都无法回去 了,新婚夫妇在清华准备好的新房也无法用了。大家只好都住在 城里。
        冯友兰在什刹海南边白米斜街有一所房子,他就去那里住了 一夜。第二天天刚亮,就听见了飞机掠过天空的声音,继而是一 声声炸弹的轰响。街上谣传很多,有的说,中国兵打胜了,收复 了南苑,还有人说,收复了丰台。
        下午,枪炮声不响了。夜里,听得通往西直门的大街上,车 马过了一夜。等到天明,便传来消息说,中国军队已经撤出了北 平。人们这才感到了亡国之痛。
        清华园已是人去园空,冯友兰等几个参加校务会的人,还住 在学校里,为的是保护学校。但实际上是保护不了,等到清华园 住进了日本兵,一切都不能保了。
        其实,清华早就有了应变的计划。几年之前,就开始在长沙 设立分校,动工在长沙岳麓山建筑校舍,图书馆的图书,也已陆 续运到长沙一部分,并且决定在新校舍建成以后,把几个研究所 先行搬去。
        学校发出了通知:教师和学生在暑假后开学时,到长沙去集 合。教授们去长沙,由学校发给路费,其余的人自想办法前往。冯 友兰是和吴有训两个人一起走的。他们从天津乘津浦路车到济南, 从济南到郑州,等着换平汉路火车往汉口。到了郑州,碰上了熊 佛西。冯友兰邀他们到馆子里吃一顿黄河鲤鱼。冯友兰说:“此一 去,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我们还是先去吃一顿黄河鲤鱼吧!”
        三个人到馆子里,饱餐了一顿黄河产的鲤鱼,果然是鱼肥味 美。不过,虽然饱啖了美味,心中却不免有一种怅然之感,犹如 感受了一次失却家园之恨。
        闻一多是7月19日携眷离开清华园南下的,那时,清华园里 还比较平静,日本人的魔爪也还没有伸到园内。因为平汉路不通, 只能走津浦路。匆忙中,他只带了《三代古今文存》和《殷墟书 契前编》两部书,其余的书籍和一些贵重物品全都留在家中。
        来到前门火车站,他碰见了臧克家。臧克家是他在青岛大学 教书时的学生。
        臧克家问:“先生,那些书籍呢?”
        闻一多长叹一声:“国家的土地一大片一大片地丢掉,几本破 书算得了什么?”
        虽则如此说,但这个嗜命如命、钻到故纸堆做学问的学者,置 那些心爱的书于不顾,暗中不知会洒下多少辛酸泪呢。
        闻一多先携眷回湖北淸水老家,后又住在武昌。11月下旬,他 把家眷留在武昌,只身去了长沙,又转赴南岳。
        陈寅恪是7月29日乘人力车进城的。刚来到城里的家,他就 又急切地惦记着留在清华园里的那些书籍。他不住地向妻子唐筒 叨叨着:“其他东西都可以丢弃,但求能够保住那些手稿和常用 的书。“
        为了找回陈寅恪的这些书和手稿,他的侄子封雄专雇了一辆 岀租小汽车,回到清华园的住所。日本兵已经进驻了清华园,他 一路遇到了不少麻烦。陈封雄只有一个心思:要把六叔那些珍爱 之物抢回,这就行了。别的都不管它了。在慌乱中,他只能把陈 寅恪书桌内外一些手稿和书桌周围的书胡乱地装满了一车,直到 装不下时才罢。他相信,这些书都是六叔平常放在手边用的,这 就是他说的那“常用的书
        陈封雄的车子刖驶岀清华园校门,迎面驶来一辆日军的坦克。 那坦克上的日本兵看见这辆小汽车,便劫住进行检査。日本兵一 看都是些线装书,便放行了。
        陈寅恪见到封雄抢回来的这些书,很是高兴。但那套《大藏 经》和其他许多珍贵典籍仍至家中,虽然很觉惋惜,但也就顾不 得许多了。
        陈寅恪和父亲住在一起,北平沦陷后,陈三立老人终日忧愤。 日本人知道陈三立的身分,便派人来劝说,请他出任伪职,陈三 立大怒,把说客斥逐出门去。从此,他心情更加悒郁,终于复发 了尿毒症。家中人要送他住院治疗,他却拒不住院,也拒不服药, 后又绝食五日,虚弱而死。享年85岁。
        在这兵慌马乱的年头,陈三立死后,只能草草收殓,掩埋。陈 寅恪在家中料理父亲的丧事,满“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才携眷 逃离北平,此时已是11月初了。
        1937年11月3日清晨,陈寅恪带着妻子、三个女儿和女仆王 妈、仆人忠良等购得快车票离开北平,他的大嫂和大姐等到车站 去送行,大家痛哭而别。
        车到了天津。到天津的人,过了万国桥,才算岀了鬼门关。天 津东站出站时很是拥挤,秩序十分混乱。陈寅恪的三个孩子尚幼 小,流求9岁,小彭7岁,美延仅有4个月。出站时,陈寅恪和 唐筒各抓紧一个大孩子,王妈抱着小美延,忠良照料小件行李,一 家几口人紧紧靠拢,深恐被人挤散。直到住进了租界地的六国饭 店,看不见了日本兵和太阳旗,心情才稍稍松弛了一些。
        从叶企孙那里领到了部分薪水做路费,便乘英国商轮南下。他 们由紫竹林搭大汽车至大沽口外上船。王妈决意跟随南行,忠良 须回家料理家事,不能南行,送他们上船而别。
        同行者有北大的袁复礼、毛子水和一位教授的家眷。
        到了青岛,已是夜12时,搭夜车离开青岛,购联运票,直接 去长沙。谁知火车到了济南,风声甚紧,商店皆关门,哄传着 “日本鬼子就要来了,大家都逃走啦!”火车停开,已经是无所谓 班次和时间了,见车就上,混乱至极。
        赶到车站,见那里人头攒动,拥挤异常,都挤着要上一个列 车,难以挤得上去。幸亏刘清扬的眷属们已经上了车,帮助他们 一个个由窗口爬进,才算上了车。上了车,他们又让给了三个座 位。陈寅恪本来在青岛买的是头等卧车票,现在,一家人三个大 人三个小孩,六个人却只得到三等车厢中的三个座位,而且还是 别人让出来的。三个大人只得笔直地坐着,两个大孩子挤睡在地 上。这样,过了 24个小时,才到了徐州。由于下雨,没有敌机轰 炸扫射。夜间又转上陇海路郑州的火车,到了郑州,总算上了一 节破烂的头等车,才得以安睡了一夜。
        住在隔壁的毛子水,不肯关门睡觉,一只手提箱遂不翼而飞。 到了汉口,在旅店内休息了半日.即搭乘粤汉路车往长沙。
        11月20日晚,他们才到了长沙。这一路,共走了 17天。到 达长沙时,正下着雨,因为他们先发来了电报,便有人到车站来 接。由于旅途劳累,他们暂栖于亲戚家。
吴宓离开北平略晚了一些。
        7月14日,陈寅恪、叶企孙、熊大缜来到西客厅吴宅,他们 一起谈论当前的局势,后来又一同去了工字厅,参加秘书长沈履、 教务长潘光旦召集的谈话会。沈履报告了这几日他们谒见北平市 长秦德纯的情况,说是日军决意要吞并华北,大战即在眼前。
        7月15 H,清华提前发放了教职员薪金。此时,清华园已经 听到了炮声,教职员们多已疏散进城,而陈寅恪和吴宓还在清华 园里埋头读书。
        7月21日,吴宓在家中读《顾亭林诗集》。晚饭后,他又同叶 企孙、熊大缜出去散步,不久,陈寅恪也赶来了。此时,陈寅恪 仍在静心地研究学问。吴宓想:我应该学习寅恪兄,不管时局如 何,还是安心读书为要。
        这几天,吴宓一直在读《顾亭林诗集》,并且写了《读顾亭林 诗集》诗二首。晚饭之后,他常与陈寅恪一同散步,谈论顾亭林 的诗,谈明末旧事,以史比今。
        7月29日那天,日军飞机成群结队在空中盘旋,并且听到炸 弹的爆炸声。上午,叶企孙给吴宓打来电话说,二十九军已撤退, 日本兵已南进清华园车站,不久即可能来清华接收。叶企孙力劝 他进城。这样,吴宓与陈寅恪商量后,便于当日进城了。
        9月12日,外文系主任陈福田邀吴宓到清华同学会晤谈,告 知梅校长命教授等即赴长沙,筹备开学。清华教授同仁们行止不 一,个人可自决。不过,他又说,文学院长冯友兰等人非常希望 吴宓能前往,那言辞很是恳切。吴宓说:“容我考虑一下再说吧!” 吴宓和萧公权相商,准备暂时留在北平,隐居起来,闭门读 书,不问世事,以观其变。现在他又想:还是同寅恪兄商量商量吧!
        9月15 H,萧公权跑来告诉吴宓:“寅恪的尊翁三立先生逝世 了,是由于北平沦陷,忧愤不食而死。”吴宓听了很是悲痛,便先 写了封信去吊唁。过了几日,他又步行至西四楼姚家胡同3号陈宅,祭吊陈三立先生。
        10月间,又见梅校长来电,命诸教授均赴长沙,吴宓这才决 意南下。
        11月7日,吴宓与几个人结伴,离开北平去天津,又从天津 乘船至青岛,登胶济火车到汉口,又换乘粤汉火车。一路走走停 停,停停走走,到长沙时已是11月19日,恰比陈寅恪一家早到 了一天。他暂住在陈福田的办公室里。
        到长沙后,才知临时大学文学院设在衡山圣经学校,并且在 11月19日开学,因而,吴宓在长沙没有住上几天,便又匆匆赶往 衡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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