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时期的教授生活堪称艰苦,进入四十年代以后,这 艰苦之程度更是有加无已,一向以薪金优厚、生活优裕的大学教 授们一时间变成了生活水平低下的下等贫苦阶层,以致发生了许 多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闻一多挂牌刻字收润费;王了一写趣文 得稿费糊口;诸多知名教授在中学里兼课;更有变卖家什、衣服 乃至读书人视若生命的藏书者。虽屡有众教授联名上书要求增薪 之举,但那穷困生活不但丝毫未曾改善,反而江河日下,日甚一日,大有朝不保夕的窘迫之势。
' 在西南联大颇负盛名的教授中,朱自清可算得上是个头号的 穷汉。朱自清的穷似乎由来已久,谁都知道,这是因为他的儿女 多,家累重,又生性耿介、认真,甚至有点迂。作为一个正直的 读书人和谨严的学者,他从不肯做一点框外之事,甚至连一点非 份之想也不肯在脑子里生成,而是谨守着儒士的清白圣洁之思,宁 肯过着艰辛的生活,也不能损伤那洁身自好的操守。他的这种性 格和生活的贫困都是出了名的,除了他的道德学问,他的这种人 格操守也是为朋友们所敬重的。
抗战爆发后,朱自清是离开家小、只身来到大后方的,他先 到长沙,主持长沙临时大学的中国文学系,后又来到云南蒙自,以 后又迁到昆明。第二年,夫人陈竹隐才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随 着清华、北大的一部分教授眷属离开沦陷了的北平南下,历尽坎坷和千难万险,才乘船到了越南的海防。
朱自清到那里接他们来到云南蒙自。那时,生活已是很困难 了。试想,抗战前有那样高的薪水,还有稿酬收入,朱自清已是 清华园出了名的穷人。现在,除了养活这五口之家,还要接济留 在扬州老家的几个孩子和家人的生活,那不更是要捉襟见肘了吗? 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兢兢业业地工作,每天,他总是要到夜里12 点种以后才休息。
一次,他患了痢疾,一天泻肚许多次,软得挺不起腰来,陈 竹隐劝他休息,可他还是连夜坐在灯下,批改学生的文章。他说: “我已答应明天发给学生的他把马桶放在书桌旁边,一边批改 作业,一边泻肚子。他整整改了一夜作文,竟拉肚子三十多次。天 亮后,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人都变了相,而他却连脸都没洗, 提起书包就给学生去讲课了。后来,他终于有些追悔,觉得自己 的身体不行了,元气大伤。他说:“悔不该那次拉痢疾还熬夜,使 身体太亏了:
到1940年,随着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国民党更加腐败,大后 方的物资供应越来越紧张,物价天天上涨。5月间,日寇压迫英国 封锁了滇越铁路和滇缅公路,一下子切断了中国从海外输入战时 物资的唯一通道。昆明是首当其冲的城市,物价暴涨。虽然从1940 年1月份起,教授的薪水皆能按足数发给,但这点薪水远远赶不 上如火箭一样飞速上扬的物价。
在战前,朱自清在清华的薪水是每月280元,现在,按生活 指数计算,只值十元八角了。而这时,陈竹隐又怀了第三个孩子。 虽然,朱自清还在中学里枣课,可以多挣一份薪水,可是,靠着 他的这点收入,来维持一豪人的生计,而且还要负担在扬州老家 的老父和孩子,供养在成都读中学的采芷,那实在是太艰难了。
在这种情势下,陈竹隐便提出,她可以带着孩子回到成都去, 那里物价低廉一些,且有许多亲友照顾,也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增加一点收入。这当然是实出无奈的一种想法,但也只好采取这样 的选择了。这样,陈竹隐便带了 6岁的乔森和4岁的思俞,回成 都去了,昆明又只剩下朱自清一个人了。
朱自清孤身一人,生活的负担似乎减轻了些,但他的生活又 处于无人照料的困难境地,而且失去了往日的天伦之乐。这时候, 他的胃病时常发作,身体也日益消瘦,脸上的皱纹也增加了,两 鬓也爬上了白发。
这一年的暑假,朱自清决定休假一年。上一次休假是在1931 年,他到欧洲去访学,这一次,他只有到成都去和家人团聚,并 安下心来写作和做学问了。
8月4日,朱自清回到成都的家中。他们租住了成都东门外宋 公桥报恩寺后院的三间没有地板的小草房,很是简陋。这茅草屋 是竹篱泥巴墙,茅草顶,泥土地,屋子里终年潮湿,冬天冷夏天 热。居住条件差,还可以凑合着住下去,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饥 饿。本来,成都这边的物价是较为便宜的,谁知那年春季四川发 生了多年少见的大旱,粮食几乎绝收,因而牵动了物价的上扬。米 价已涨到了 600元一担,比昆明还要高得多。
他们只好勒紧了腰带过日子,每天只吃两顿饭.夏秋的天气 夜短昼长,一到中午和夜里,饿得他头发晕,眼发花,手发颤。虽 然如此,他还要努力工作,只好饿着肚子去做事。按照预定的计 划,他在撰写《经典常谈》一书,对《古诗十九首》进行研究。他 还同在成都的叶圣陶合作,研究中学语文教学的问题。白天,他 躲在阴暗潮湿的小茅屋里读书写作,夜晚,他又点起一盏火光如 豆的小菜油灯,熬夜写作。在这样的煎熬下,他的眼睛也出现了 复视的情况。
陈竹隐生下第三个孩子蓉隽之后,身体也垮了下来,她只好 强忍着。她总是设法把伙食弄得好一点,给丈夫增加一点营养,把 他的身体养壮。不过,巧妇难做无米之炊,任凭她怎样努力,那效果也并不显著。
在成都,让朱自清感到开心的是能够常常同老友叶圣陶在一 起盘桓、交谈。当然,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不是悠然叙谈,而是 在一起紧张地做事。此时,叶圣陶在四川省教育科学馆担任专门 委员,他的工作任务是指导和推动中等学校的国文教学。他常常 去各县走一走,参观、了解各校国文教学的实际状况,跟国文教 师们谈谈。他想编辑一套《国文教学丛刊》,丛刊的目录拟了八九 种,其中两种是《精读指导举隅》和《略读指导举隅》,他想与朱 自清合作,完成这两部书的写作。朱自清正在休假,乐得做这件 事,便答应了下来。
叶圣陶住在成都西门外,朱自清住在东门外,相隔二十多里 地,见面很不易。他们便分头来写,每人写一部分,然后再交换 着看,修改后再交谈。他们主要是靠着写信来交流,每隔三四天 就要写二封信,但他们还是能够常常晤面的。
朱自清和叶圣陶的相识和订交是在1921年,后来,他们曾一 同任教于浙江第一师范,两人同居一室,形影不离。此后,时聚 时散,朱自清北上清华园任教后,他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只有 在1936年夏天,朱自清回扬州奔母丧,丧事料理完毕,他特意去 苏州看望叶圣陶。从那时到现在,四年过去了,两个老友才得以 在成都相见。这一年中,他们常常是事先约好了时间,在少城公 园的鹤鸣茶社见面。他们泡上一壶清茶,畅谈半日,才兴尽而别.
两个人齐心合力,这两本书很快便完成了。1941年2月,《精 读指导举隅》一书由四川省教育厅印行,次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略读指导举隅》一书于1943年1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
在成都期间,朱自清还和在这里的顾颉刚、钱穆、萧公权、郭 有守等时有来往。
一年的时间很快便过去了,朱自清的假期已满,他将要返回 昆明月4日下午,他又去少城公园绿茵阁茶社与叶圣陶见面。
他们又应章锡舟邀宴,为朱自清饯行。在酒宴上,他们大谈金融 界现状,担心着生活费又将要增高,无法应付,谈话间心情很是 沉重。饮毕,他们互道珍重,握手而别,并说再见面时当在抗战 胜利之后。
10月8日,朱自清离开成都,顺泯江而下,在舟中作《别圣 陶,次见增韵》二首。10月1。日,船抵乐山,他上岸到迁来这里 的武汉大学,看望朱光潜、叶石茹、杨人梗等老友。劫后重逢,大 家感慨万千。朱光潜陪朱自清游了乌龙寺、大佛寺、蛮洞、龙泓 寺,朱自清第一次看到了闻名遐迩的乐山大佛。
在乐山住了一日,朱自清又继续前行,后弃舟改乘汽车至叙 永。叙永有西南联大的分校,主任是杨振声,那时有600名新生。 在叙永分校,朱自清结识了比他小8岁的李广田,以后两人成了 莫逆之交。
李广田从北大毕业后,在中学里教书,西南联大叙永分校于 1940年成立以后,由卞之琳推荐,来这里任教,此时,他已是个 很有些名气的散文家了。朱自清也知道,这李广田在北大读书时, 就与何其芳、卞之琳合称为“汉园三诗人”,他们共同岀版了《汉 园集》。虽然叙永分校已经撤消,学校已迁往昆明,但因尚在暑假 期间,李广田暂时还留在叙永。
朱自清虽和李广田初次相识,但两人很能够谈得来。这几天 中,他们常常在一起交谈。朱自清给李广田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 朱自清留给李广田的初次印象是,人很消瘦,一眼就看出他是个 胃病患者。头发已经灰白,显得很是苍老。他的眉毛很长,这就 是平常人们所说的那种“寿眉”,李广田很少看见有人长了这样长 的眉毛。
朱自清在叙永住了十天,才返回昆明。他辞去了清华中文系 主任之职,由闻一多接任。新学期,他担任了 “宋诗”、“散文”和 “大一国文"等课程。他由梨园村迁居到司家营清华文科研究所,与许维遹、何善周、浦江清同居一室。清华文科研究所7月间才 恢复,联大文学院长冯友兰兼任所长,中文系主任闻一多兼任文 学部主任。这是一所租来的院子,有三层楼房,这四个单身教授 挤住在一间侧楼上,中间是图书室,也是大家公用的书房。对面 的一间侧楼,住着闻一多一家人。
住在司家营,朱自清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清晨起身后到 大门外去做柔软体操,然后回来整理床铺,把被子叠得平平整整, 上面盖好了单子。之后便拿了杂毛帚打扫床铺周围的墙壁、床头 箱子和窗前的窗户。打扫完住室,便到图书馆打扫书桌、书架。全 部打扫完了,才漱口刷牙洗脸。然后才坐下来,埋头读书或写作。 一天之中,除了三顿饭和午饭后的小睡之外,他很少离开他的座 位,晚上,还要在这里坐到12时以后,才回屋就寝。就寝之前, 他总要用冷水擦身,冷天也不停止。
他居住的司家营,离昆明还有20里路,没有汽车可通,他进 城便靠着步行。他要求将课程集中,每星期二下午进城,星期五 下午返回研究所,这样,一个星期恰好分成两半,.往返奔波于司 家营与昆明之间。来联大讲课时,朱自清住在北门街71号唐家花 园的清华宿舍,那里住着李继侗、陈岱孙、沈从文、孙福田、陈 省身、钱端升等人,朱自清与李继侗、邵循正三个人同住一室。
平日,朱自清是很爱整洁的,出门总是穿着一身西服,这些 衣服都还是抗战前购置的旧装,因平日洗得勤,有破口的地方马 上便织补起来,他穿得又仔细,因而穿上还颇有点气派。他上课 时便是穿着这样的衣服,但一回到司家营,便马上把出门的衣服 脱下来,换上了旧长衫或夹袍。到冬天,就穿着弟弟送给他的一 件旧皮袍。这夹袍和皮袍的钮扣都掉了,他便缀上些破布条系着, 布条长短不齐,颜色也不相同,白的蓝的黑的都有,看上去很有 些乍眼。
1942年冬天,素以“春城”闻名海内外的昆明,却遭遇了几十年来罕见的寒冷天气。朱自清那件缀了五颜六色旧布条的皮袍, 已经破烂得不能穿了,而他的那件大衣又早就卖掉了,他再也没 有力量缝制一件棉袍。那一天,他去赶龙头村的“街子”,见那里 卖毡披风的很多。他知道,这毡披风是赶马人披的,有两种,一 种毛细柔软,式样也好看些,这样的价钱贵;那便宜的一种毛粗, 摸着又硬又不滑润。他想,赶马人常走夜路,冷风吹寒气袭,穿 上这毡披风就能遮风寒,挡尘沙,很是实用。于是,朱自清便买 了一件价钱便宜的毡披风。出门时,他便穿在身上,夜间睡觉时, 他把它铺在身下当褥子用。
朱自清就是穿了这件毡披风去上课的,开始,学生们见了都 掩口而笑,走在大街上,人们也把他当作了马帮里的马伕。谁能 想到这竟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学者、作家、教授呢!在西南联大,人 们便把朱自清的毡披风,潘光旦的鹿皮背心,冯友兰用来包书籍 和讲义用的八卦图案的黄布包袱皮,称之为“联大三绝"。
1943年夏天,四川省流行着传染病麻疹,朱自清在成都的三 个孩子都病了,小女儿住进了医院,陈竹隐照顾三个孩子,自己 也拖累得病了。朱自清在昆明惦记着妻子儿女,很想回成都看看, 但他又筹措不出路费来。同事徐绍谷说:“你拿点东西,我给你卖 了,凑个路费”。朱自清心想:有什么东西可卖呢?我哪有什么值 钱的东西!他翻了翻身边的那些东西,似乎什么也拿不出去。后 来,他终于拿出了一方端砚,一幅名人字画,交给了徐绍谷。徐 绍谷把东西给他卖了,朋友们又凑集了些钱,他才买到了一张飞 机票,回成都去了一趟。
在昆明,联大教授们的“穷”是出了名的,而联大学生们的 “忙”也是出了名的。
联大学生们多是一些有志之士,他们跋山涉水,经历千难万 险来到大后方,只是为了念书求学问,因而平日是很忙的,但联 大学生又喜欢忙里偷闲去泡茶馆。学生泡茶馆,看起来像是“闲”得没事干,其实,他们的泡茶馆却又是忙的一种特殊表现和 特殊方式。
在西南联大读书,没有固定的教室。学生读书、做作业、写 文章,总得要找个僻静的去处,才能一门心思地用功。但是,宿 舍时里太狭,灯光又太暗,又嘈杂;图书馆阅览室更是不敷用,很 难抢到个座位。久而久之,那些善于适应环境利用环境的学子们 便发现了新大陆。他们发现,西仓坡下有个翠湖公园,那里离新 校舍不远,且不收门票,平日游人不多,坐在凉亭里读书很是不 错。公园里还有个茶馆,那地方很是清幽。喝茶的桌凳放在湖堤 旁的柳荫下,桌上放着两碟瓜子、花生,数量极小价格又很贵,穷 学生们是吃不起的,但坐在那时看书、做作业,倒也没有人干涉。
白天还好些,最困难的是在晚上。战时昆明的电力超载很多, 到了晚上用电高峰时间,电压常降到160伏以下,白炽灯泡只是 微微发红,根本无法看书做功课,只能照个明,不至于两眼一抹 黑而已。后来又实行了分区轮流停电的办法。轮到拓东路停电,联 大工学院的学生吃过晚饭,就赶紧挟起书包往外跑,去寻找有电 地区的茶馆。跑到茶馆里,四个人占一张茶桌,一人一杯清茶,便 打开书包做起功课来。平时觉得昆明的茶馆很多,但用得着它时, 又觉得茶馆太少了。有时,背着书包跑了大半个昆明城,也难找 到一席之地。
那茶馆的老板们见了联大学生很有些头疼,因为他们一坐下 来,不到关门是不肯走的,这一夜的生意就只有这几个穷学生主 顾了。不过,这些茶馆的老板和伙计们却还能体谅这些流浪到大 后方的穷学生们,他们不好撵他们走,只是不再提壶给你冲开水 罢了。好在学生们意在读书做功课,不冲开水也不在乎。真个是 茶客之意不在水,在乎借电灯之光也。
工科学生如此泡茶馆,那文科的学生泡茶馆似乎就更有着比 较丰富的内容和趣味了。
“泡茶馆''是西南联大学生特有的语言,这个词也是他们从北 京带过去的。昆明当地人,叫做“坐茶馆”,“坐"和“泡"当然 都有长久之意,不过,这“泡”字似乎更为潇洒、随意和有些诗 意。联大的学生在茶馆里坐的时间总是比本地人要长些,而且长 久得多,因而称之为“泡气
工科学生平日总是埋头啃教科书,做作业,做题,他们平日 不大喜欢出门去,只有晚上或停电时才去泡茶馆,而文科法科的 学生则是平日也喜欢泡茶馆,因为他们读书往往又追求一种风雅 的情趣,喜欢潇洒自由甚至浪漫些。
在联大,有个姓陆的学生,他成了联大泡茶馆的冠军,有一 个时期,他整天在一家熟识的茶馆里泡着,他的洗漱用具干脆就 放在这个茶馆里。一起床,他就跑到茶馆里去洗脸刷牙,然后坐 下来,泡一碗茶,吃两个烧饼,就坐下来读书。一直看到中午,再 起身出去吃午饭,吃了午饭,又是一碗茶,直到吃晚饭。晚饭后, 又是一碗,直到街上灯火阑珊,才挟着一摞厚书回宿舍睡觉。
中国文学系的汪曾祺也是个极喜欢泡茶馆的人,他几乎对昆 明所有的茶馆都光顾过,而且有一些是很熟的。
昆明的茶馆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大茶馆,一类是小茶馆。
正义路的那家大茶馆,楼上楼下,共有几十张桌子,都是孽 芥紫漆的八仙桌,柱子上贴着“莫谈国事”的字条。这里坐客常 满,人声嘈杂,达官显贵,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有时还要唱围鼓, 一边听围鼓,一边吃茶,叫“吃围鼓茶汪曾祺来过这个茶馆, 但不常来。
他进的多是联大附近的小茶馆。从西南联大新校舍出来,有 风翥街、文林街两条街,这两条小街共有十来家茶馆。
风翥街街口右手第一家便是一家小茶馆。茶馆只有三张茶桌, 茶具都是比较粗糙的,除了卖茶,檐下还挂着大串大串的草鞋和 地瓜,也是卖的。张罗茶座的是一个长得很壮的女人。再往前走几步,斜对过,有一家专门招徐大学生的新式茶馆。桌椅都是新 打的,涂了黑漆。卖茶用细白瓷壶,不用盖碗。除了清茶,还卖 坨茶、香片、龙井。茶馆隔壁是一家卖花生米的,站柜卖货的是 姑嫂两人,都还年轻,那个小姑子,见人走过总是做媚笑,联大 学生叫她“花生西施这“花生西施”卖花生米是看人行事,好 看的男人要买,她就给得多,难看的人去买,就给得格外少。
再往前走几步,是一家绍兴人开的茶馆。这绍兴老板对外地 来的联大学生很是热情。他除了卖清茶,还卖一点芙蓉糕、萨其 玛、月饼、桃酥等。同他混熟了,可以欠帐,甚至还可以借他的 钱。
再往前,走过十来家店铺,便是风翥街口,路东路西各有一 家茶馆。路东一家较小,很干净,茶桌不多。街西那家又脏又乱, 地面坑洼不平,一地的烟屁股、火柴棍、瓜子皮。茶桌也是很破 旧的,但他家生意却很红火,从早到晚,人坐得满满的。这家茶 馆的主顾都是本地人,有赶马的“马锅头",卖柴的,卖菜的。茶 馆的墙壁上张贴、涂抹得乱七八糟。汪曾祺也偶而到这里来,为 的是体验一下下层人的生活。有一天,他在西墙上发现了一首诗:
记得旧时好,
跟随爹爹去吃茶。
门前磨螺壳,
巷口弄泥沙。
这使他大大吃了一惊,这是一首真正的诗。他想:这是谁写 上去的呢!
进了大西门,是文林街。挨着城门口就是一家茶馆。这个茶 馆里悬挂着一些美国电影明星的照片。除了卖茶,还卖咖啡,星 期六还开舞会。出入这里的多是西装青年和摩登女性。和这家斜对过的一家,除了卖茶,还卖煎血肠。这是一种西藏食品,是用 耗牛肠子灌的。
由这两家茶馆往东,走几步,面南,便折向钱局街。街上有 一家老式的茶馆,茶座不少。茶馆门前有个小摊,卖酸角、拐枣、 泡梨。春节后便有人在这里卖葛根。
卖葛根者用薄刃长刀,切下薄薄的几片给你尝。嚼起来有点 像生白薯片,有药味,能清火。汪曾祺经常到这家茶馆来坐,他 和一两位同学常是一早就坐到这家茶馆靠窗的一张桌边,各自看 自己带去的书。有时整整坐上一个上午,彼此不说一句话。有时, 他就伏在这张小桌上写小说,他的最初几篇小说,就是在这家茶 馆里写出的。这茶馆离翠湖很近,风里还带着水浮莲的气味。
文林街中,有一家新开的茶馆,他们卖茶用玻璃杯,不用盖 碗,也不用壶。卖绿茶和红茶。茶桌较小,适合于打桥牌。来这 里喝茶的,大多是来打桥牌的。联大打桥牌之风很盛,这个茶馆 便成了一个桥牌俱乐部.
有一个姓马的同学,每天到这里打桥牌。其实,他是老地下 党员,是昆明学生运动的领导者之一。表面上看起来他很悠闲,其 实他是在那种掩护下紧张地工作。文林街还有个广东人开的“广 发茶社”,也是汪曾祺常去之地。经常有几个助教、研究生和高年 级学生在那里畅谈。这里还代卖广东点心。
联大的学生泡茶馆时,除了穷聊,大部分时间是来读书的,联 大的学生泡茶馆都是挟着一本或几本书的。有些人的论文、读书 报告就是在茶馆里写的。也有人在这里写诗、写散文、写小说。汪 曾祺就曾说过,他这个小说家就是在昆明的茶馆里泡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