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少舫 口 述佟力云整理
学艺
我岀身在北京郊区顺义县 沙柳公社新庄河村一个雇农家 庭里,祖父三代给人家扛活。 我父亲哥四个都当石匠,我母 亲生了我们姐弟十三个,那年 头冻死、病死、饿死九个,一 家人还是吃不饱穿不暖。父亲 当石匠,不能维持我们一家人 的生活,所以,他改行说书,漂 流在外。我们跟他到了东北, 那时候演员的宿舍在书场,在 家就可以听说书,我听了满脑 子的书。由于生活所迫,我们 姐弟几个都没上过学,在家拾 柴禾,看孩子。我十岁那年(一九四0年)到唐山,帮助 父亲维持生活,捡焦子,每天 顶着星星出,墨黑才回家,不 但要供家里烧,中间还得卖一 筐焦子挣回伍毛钱,冬天在焦 子堆上坐一天,冻的手脚都是 血口子。当时我就想,我做童 工、要饭、拾柴禾、拣焦子 卖,都没有说书,时间短,挣 钱多。为了帮助父亲减轻生活 负担,我就下决心学说书,接 父亲的班养家糊口。
我父亲三十多岁在东北三 省就是一个很有威望、出色的 评书演员了。虽然挣钱也不 少,但也赶不上物价飞涨。
我七、八岁就跟着父亲到 外边说书,父亲说,我听。到 我家串门的都是老艺人,弹弹、唱唱、说说讲讲,都说我有条 件,我从小听了一脑子书,哪 部书我都听过,西河,坠子我 都会唱,叔叔大伯们都说我眼 睛有神、站那有相、唱岀来有 味、有嗓,又聪明,真是块 料,这孩子要学说书,将来可 了不得了。可不管大伙怎么 说,我爸爸就是不让我学.他 不让我学书为什么呢?原来有 个唱坠子的师姑明乔清秀,日 本翻译官叫条子(点戏),她 不去,就让日本洋狗活活撕 裂,咬死了。我父亲想,咱这 正而巴经的庄稼人,姑娘学了 说书,千人瞧万人看是小事, 被不住就有官面叫条子,官面 叫条子,你去不去,去,咱丢 不起这份人,不去,惹不起人 家,干脆你就别学这个。说什 么父亲也不教我。我想,我自 己学。我背地里练功,听书的 时候,特别注意环节、扣子. 拴马桩、小插关我都记清楚, 回来我就练,久练久熟,熟能 生巧.巧能长好,不管什么都 要会、通、精,化,练熟了自 然能行°讲究咬字要真,不能 崩刮掉字,要清楚。
我每天坐在焦子堆上拣焦 子,眼看着焦子,心里背词。 一觉得冷了,脚也抽筋了,敢 紧站起来,学骑马打仗、学拿 力、学拿枪、学武术架子、喊 词,一活动又练了功又取了 暖。每天走在道上,不管打醋 美酱油,有几分钟的道我就背 词,街上有走道的,我心里 背.小声背。没走道的,我大 声背。过汽车、过马车,我喊 着背。我嘴不离词。有时候我 练动作,比如f个金鸡独立. 童子拜佛,我自己站过1个多 小时,这手,从哪来到哪去。 就这样时间一长,嘴就给使。 阴天下雨,我拣不了焦子,在家帮妈妈料理完家务,我就背 词,自己跟自己说。我跟前放 一张白纸或脸对着墙,一说书 就四,五个小时,墙上,白纸 上一个吐沫星也没有。
父亲让我进书馆。我听他 说书,给他扇扇子,也能听别 人的书,这样时间一长,书段 子,我就会了,有时候,弹弦 的琴师一到我家串门,我就 说,师哥、或师大爷、师叔, 您给我弹一段,我唱一小段, 没学过,都是听的。来唱的, 我就给人家弹一段,我迷住了 说书。
唐山这个地方是南来北往 的必经之地,说书的来来往往 的也不少,其中冒尖的好演员 不及其数,哪个演员来,我都 去听,捎带着给人家干活,买 东到西、生炉子、打漱口水、 倒洗脸水,讨人家个喜欢。这 一句不会,哼哼不过来,跟人 家打听打听。凡是在唐山演出 过的演员,都是我的老师,都 教过我。在人家演出当中,常 给人家打替功,没打钱的我给 人家打钱,没弹弦的我给弹 弦,那位演员不舒服病了,让 我给垫一段。我又会大段,又 会小段,叫我垫一场我会说评 书,有弦我就唱西河,就这 样,我钻进了曲艺界。


雏燕展翅
解放了,市文联负责同志 李时,李佐之、朱秋、王伟人 等都到家里给我说过情,因此 我父亲才同意我学说书。那时 候女同志说评书的很少,大部 分都是唱的。尽管我当时会 唱,恐怕有些地方还不对,所 以,我父亲让我认了个老师叫 肖庆文,老师给我指点着唱、 给我念书,踉师傅学了不到两 个月,我自己就代着七、八口 人出去演出了,到哪都挺红。我 们到过秦皇岛.山海关、锦 州,再转回唐山,十七、八岁 就成角儿了。在曲艺团我就挣 头一份钱。当时,政府提倡说 新书,我就配合形势说新书, 不惜少挣钱,也要说新书。我 所参加的省,市、中央汇演的 节目,都是我自己写的。我虽 然没文化%但我眼不离书,手 不离字,我看哪句话好,那本 书上有句成语能用我就把它抄 下来,我所说的书.上台前我 抄一遍,但到台上有些随机应 变的即性创作,好的地方我再 重新写一遍,这比念书成效还 大,每天在字上下功夫,除了 说书就是看书,不看书就写 书,所以编几段书不费劲。凡 是我自己说的新的小段,也都 是我自己写的。过去老段子我 听人家怎么唱,我就怎么唱, 后来就不然了,我就给改了, 凡是没有人民性的、代有迷信 色彩的、荒淡离奇的、色情 的,我都不要,都给它删去, 五八年中央汇演、省汇演我得 了奖以后,人们对我的评价很 高,但我觉得自己有缺欠,尽 管我刀枪架好、眼神好、词 好,嘴巧,但说书唱西河,唱 出的段子是什么音律,叫什么 调、几分之几的拍子、怎么起 板、怎么落板,我都不知道, 但我会唱。这怎么能行呢?我 得努力了,再下功夫。我的板 打的虽不错了,但我要精益求 精。我觉得我不是一般的演员 了,再马马虎虎只为叫座挣 钱,没点真东西叫人家笑话, 这时我才细致推敲、细心学 习,每天练板,一直到深夜。 在唱腔上吸取了京韵、梅花, 乐亭,东北等大鼓的各种腔 调,甚至皮影、评剧的腔调, 都揉进西河大鼓之中。达到唱 巧。
一九五九年我被吸收为中 国曲艺家协会会员已是高级知 识分子待遇了?盛名之下, 其实难副,必须有其名符其 实,对艺术精益求精。
我背词的习惯是从小养成 的,多少年的老段子,拿起来 就唱,实际上我天天在背 词,不管是溜早、写东西累 了,去哪开会的路上,我都在 默默地背词,边走边唱,一直 到现在。
身残志坚
“文化大革命”这场浩 劫,使我失去了几年时间,那 时说我是“反动艺术权威", 因为我去北京演出得到了赵树 理、陶钝、王村三等老前辈对 我的鼓励,陶钝同志曾说,让 我接西河大鼓的班,叫我写 书,中央电台来人给我录音。 其实,我在艺术上刚刚有一点 成绩,如果没有“文化大革 命”,我会给国家做出贡献 的。十年浩劫,把我这个在艺 术上刚刚有点眉目的人,打下 了万丈深渊。“文化大革命” 以后,我在杂技团管服装,整 天浆、洗,刷、熨服装,教教 学生,写点东西。
我写的资料东汉、西汉、 隋唐、明英烈、薛家将,都有 详细的记载,我们叫梁子,即 手抄本,凡是我写的段子,盔 甲赋,刀枪载儿.串口,都有 记录。《苦菜花》、《斗古城》, 《地道战》,以及其它说唱词, “文化大革命”全部都段了。
«文化大革命〃以后,我又一 点点进行搜集。
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唐 山地震了,不但我精心搜集的 资料全部毁掉了,还砸伤了我 一条腿,我的生命虽然保存下 来了,可成了残废。做为一个 演员没有比失掉演出能力更痛 苦的。当时,我四十三岁,精 力还很旺盛。怎么能这样在家 呆下去呢?做社会的寄生虫吗? 漫长的日月折磨着我,我以时 计算着虚渡的光阴,忍受着难 以忍受的痛苦。
党的三中全会鼓舞着全国 人民,也鼓舞着我这双驾着拐 行走的残废人。我想,苏联的 保尔全身瘫痪了,还能躺在床 上写书。而我,还有能动的双 手,会思维的大脑,坏掉一条 腿,拄着双拐还能走路,凭这 些有利的条件,我怎么能不为 社会主义做些有益的事呢?于 是,我就给业余文艺创作人员 们改段子,给零散艺人们念 书,我愿把我的艺业传下去, 虽然我不能唱了,不能说了, 但我愿意为曲艺事业兴旺贡献 自已一份力量。
刘兰芳同志的评书广播以 后,陶钝同志给我来信、中国 曲协、河北曲协都给我来信, 说刘兰芳能办到的事,你不能 办到吗?当时唐山电台还没独 立,我去哪录音呢?我想,我 不能录音就不能做贡献了?中 国曲协主席陶钝同志六三年就 跟我谈过,让我把《明英烈》 写成文字,曲艺非常需要。上 哪写都行,他们给配合人力, 要录音机,他们给录音机,没 有机器他们去录。那时在曲艺 :团,我是个挣钱的演员,不管 怎么说曲艺团也不答应让我歇 下来去写书,由于种种原因我 就没有写成。现在我在家吃病 劳保,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于是,我就不改小段子了,写 书吧!不管用不用我写下来, 给后人留下。我就写适合电台 播放的说唱词,一边说一边 唱,就写了三十一段《明英 烈》O写到三十多回,我就给 陶钝同志寄去了,陶钝同志 说很有前途,你就写吧!当我 写到三十八回的时候,中国曲 艺出版社就回复了,经中国文 联批准,曲协决定调我和上海 评弹团的秦继文到北京去写 书,他写《再生缘》,我写《明英烈》。
写书可困难多了。说书, 发头、卖相、吐字、发音、内 心,外形、手,眼我都熟,伸 手就是地方儿,张嘴就有扣, 几十年来在书曲演员群里,我 是个不错的演员。可写书就不 行了,我虽然字写的不错,但 没有基本功,标点符号,用 字、甚至查字典我都不会查, 怎么办呢?只有加强学习,别 无他路。一面写一面学,在学 中写,在写中学,勤看,勤 查,勤打听,为了一件事,为 了一个字,哪怕是一夜不睡 觉,也得找到它的根。又怕有 不适当的地方,怕出错。■文 化大革命"挨过整,这叫-年 遭蛇咬,十年怕井绳。整夭这 书就围着我,看完了这本,看 那本。好有据可查。
当时写书住在北京西苑旅 社。每天房费就需要好几十 元,我生怕写不出东西来再给 国家造成大的损失,心里就很 不平静所以跟领导要求,回到 唐山写了。我这条腿时时发 作。趴在桌子上写会,腿酸 了,就用手砸巴砸巴,再写 会,砸不过来就溜达溜达,为 查资料就得倒三次车去图书 馆,就这样,在市领导、中国 曲协、省曲协,特别是陶钝同 志的关怀下和有关同志的帮助 下,终于,七十万字的《朱元 璋演义》出版了。这书的出 版,不仅是我自己的功劳,在 这密密麻麻,行行页页中,不 仅有先辈艺人鲜血的结晶,而 且有多少同志辛勤劳动的汗 水。我的二孩子开始帮我抄 词,标符点,后来他也能写 点,写书不但锻炼了我,而且 把孩子也带出来了。
这几年我大约出版了近百 万字的作品。我还想到各地去 体验生活,到引滦入唐工地, 陡河电站、援建工地。可由于 自己的残腿,行走不便,又怕 给人家找麻烦,所以就看报 纸,改编段子。由于我有写 《朱元璋演义》的基础,我又 另写了《花木兰》一书。我还 要继续写,一定不辜负党和人 民对我的关怀。
(段少舫同志是政协唐山 市委员会第四届、五届委员会 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