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墓穴应该不是恐怖之地。

            在庄东苇塘之侧，大人们上午挖好了两个方形的墓穴，每 个约莫不到一丈见方，五六尺深的样子。死去的人要傍晚下 葬。地震过后，即使没有一点祭奠用品，也要发送他们一天。 老家农村里管这叫发送人。

            我们跳进墓穴的时候，思维中的确有那么一点义无返顾的 冲动。这个时候你不能指望大人再有心情把你从墓穴里弄上 来。玩够了，必须依靠伙伴们探下树枝把你拽上来。跳进墓 穴，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一它也的确像一个敞开的进入 大地的城门。阴凉的气息迅疾围逼过来，覆盖和包裹你，它从 每一个毛孔进入你的身心，企图感化和占领你。

            坐靠在墓穴一角，就好像躲到了一个全世界都不知道的地 方，就好像躲到了一个和世上所有的事物都毫不相干的地方。 说不出来的那种舒服。这个时候你定然会感觉一种与生俱来的 亲切感，可能就是孕育中的生命在子宫中的那种感觉。在9岁 那年的夏天，在有些宽绰的墓穴里，我第一次找到了生命与大 地的原始关系。我也似乎开始知晓了一点生死轮回的秘密。在 大地震那种带有普遍性的死亡中，我也开始近距离地看见了死 亡的另一面。那一年的那一天，在我的家乡唐山，多少人说死 就死了。想想走在死亡之路上的浩大的人群里，本来也可以有 我、有你、有他的，只是由于我在梦里翻了一个身，打了一个 滚，只是由于你在大地的晃动中被甩到了柜子旁边，只是由于

你恰好被一泡尿憋醒而早逃了一步……多少偶然和巧合，让生 死之间的人互换了身份。

            土质的摇篮扯着光芒的长绳。阳光投射进来，把方形的墓 穴切开了阴阳两个基本对等的三角形。尘埃、草绒，多少空气 中的浮游物越过了那道界限，就在我的眼前消失了。然而，它 们真的消失了吗？它们一定还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真实地存在 着。在大地上消失的生命也一定是这样的，他们一定也在我们 看不见的地方存在着。墓穴中，我看见上部的土是黑色的，下 部的土是黄色的一一新鲜、稚嫩又古老的黄。哦，看似平静大 地内部，竟然涌动着如此生生不息的波涛和云朵，亿万年的沉 积物竟然是那样的轻盈缥缈。逶迤的山脉与奔走的河流融为一 体，大风与旋涡融为一体。我看见两个杯口粗的洞穴瞪着狰狞 又平静的眼睛。我看见一条蚯蚓的褐色的血。我看见小拇指粗 的芦根分明就是大地透明的血管。这些，竟让一个二年级的孩 子无师自通地想到了生命……想到一个河边的孩子，一道波纹 一片浪花在他的眼前消失了，然而，它们真的就消失了吗？它 们一定是在远处一如既往地流着。碰巧了，它们甚至会以另外 的模样被下游另一个河边的人所看见。

            谁能说埋进大地的人不是一粒种子呢。记得很多老人都说 过：这孩子像他（她）的曾祖父曾祖母或者太姥爷太姥姥…… 花朵、庄稼、树木都是从大地中生长出来的，所有的生命可能 都是因为耐不住寂寞而钻出大地的帷幔。帷幔这一边的生命虽 然前仆后继、数量众多，按理也应该是生命世界中特殊的一小 部分罢。死去的人只是在大地上和活着的人眼前消失了，仅此 而已。

            就在唐山大地震前两年，母亲生病去世，我曾经跳下墓 穴，在中间埋下了一个盛鱼的陶罐。当我从墓穴里仰起头来, 仿佛是一个来自大地深处的孩子，头一次看见一扇呼呼飘过云 朵的长方形的蓝色窗子，和探在窗边上一圈悲悯的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