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张玉飞一样的人一定不止一个两个，他们在大地震尚未 真正袭来的时候，已经逃到了室外。这时候大地开始了剧烈地 颠簸6他看见前面的一堵墙摇摇欲坠，急忙往左边这 时，大地又开始了摇晃，像一面神经质的巨筛，无节奏地痉挛 抽搐。他听见左边的房子吱呀乱响，墙壁上岀现裂纹，便不由 自主地想往右边运动，但右边十几米处也是即将坍塌的建筑。 其实他此时已经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歪倒在波浪般起 伏的大地上，难以名状的难 受：眩晕、呕吐。事后近 30年，当我问到他当时的 感触，他只说了几个字：濒 死感。绝望。继而我又问他 当时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 平静地笑笑：就是真想飞 起来。

         在大地震发生的时候, 想飞起来的人一定不止张玉 飞一个人。

那时候最羡慕天上的飞机

         按照旁观者的逻辑，地 震发生时人们最渴望的应当 是一片类似广场的空地。其 实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暂举三例。

         A、 我父亲当时在南堡盐场当工人。地震发生前，身手敏 ,捷的他早早就蹿出了屋子。但是让这位当年唐山市运动会的七 •项全能冠军最没面子的事情，就是没有能力在大地上站稳。父亲曾几次与我谈起自然之力的不可抗拒，甚至连稳稳地趴在地 上都是那样困难。

        B、 景友老叔地震发生时正在村西唐柏公路路边的河沟里 截鱼。地震来了他想越过马路喊醒村里的乡亲，但同样作为十 里八乡闻名的“有两下子”的主儿，跟本没有能力越过那条仅 仅十来米宽的唐柏公路。在夏天有些柔软的柏油路面上，他跟 头把式地演出了一场悲怆的霹雳独舞。马路两边巨魔般的大杨 树抽打着天空和大地，一会儿把他扔到这边，一会把他推操到 那边。早晨看见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诉说着面对失信大地时的 绝望一一他甚至说还不如被压在草房里舒坦。

        C、 彭树轩在地震发生的那宿，正在丰南胥各庄七街大队 西边野外的麦场上看场。所谓看场，其实就是打更，看护场上 的麦子。如同不少人渴盼的一样，他倒是真正拥有了一个理想 的旷阔场地，但他的遭遇与前边的两位大同小异：在一个平展 展的圆型舞台上，同样是跳了一场没有观众的难捱之舞。等到 大地平静下来时还头晕目眩地在刚才的地光、地声那些让人难 忘的恐怖舞美设计中没有醒过神来。

        我还是问到了他们当时的愿望，“真恨不能飞起来”异口 同声的语调。

        我想，人类可能是在大地的厚道与宽容之中才逐渐变得懒 惰起来的。亘古以来，大地一直是他们最放心的依靠和后台， 甚至你可以欺负它，玷污它，它都很少生气。它给予了万物生 命、水、粮食，甚至到最后还耐心地收回每一个生命用完的身 体——大地母亲的脾气真是太好了。似乎宽容和忍耐已经成为 她易被忽略的属性。所以，她突如其来的暴怒才会让所有的生灵惊骇、失措、绝 望。连大地都失去 信任的时候，我们 的道路便只剩下了 天空。尽管那里没 有依靠，但也没有 伤害，因为在那里, 身体回旋的余地将 变得异常充足。

        回忆地震之后, 人们无限憧憬地仰 望着那展开翅膀低 低掠过的空投食物 的飞机。我回忆起一本书中写到的明代一个叫万户的人，曾经 把火药绑在自己的腿上，成为记载之中世界上第一个想飞上手 的人。后来人们在身体力行不大方便的情况下变换了策略，他 们把飞翔的愿望寄托在想象之中，于是有了飞天仙女，有了嫦 娥和天使，有了孙悟空的筋斗云和玉皇大帝的天上宫阙……在 梦里，几乎每个人都实现过这种愿望。我相信梦中的那种真 实，在变幻了角度的世界之上，我不止一次地陶醉于那种飞翔 似曾相识的快感。

        地震无疑是最为彻底的警告，它告诉你：不要懒惰地相信 包括大地在内的任何貌似可靠的事物。

唐山军用机场。最艰难的时候，的确是解放军和我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