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树
         一
         在农村,很少有男孩子没上过树的。除了掏鸟窝摘果子折 树枝等谁都知晓的目的,很多时候是什么也不为,只是一种源 于天性的行为艺术。
         迷恋那种眩晕,有自身的重量给树木带来的不情愿的晃动 产生的眩晕——在风中还会有较大幅度的眩晕。那种动感带来 的快感是在大地上任何地方都难以得到的,有一种类似飞翔的 体验。摇动的枝干似有灵性,晃动的幅度并不规则,像一只只 巨臂把它喜欢的孩子托到空中,哄着你玩。用心,还会体会出 晃动中有一种呵护、隐忍的成分。当然,除一些炫耀、征服的 欲望之外,村庄里的伙伴大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方领空,在不单 属于哪家哪户的树林里,哪棵树属于谁都是心照不宣的。在经 常光顾的也必须是坐着最舒服的树杈上,树们皴裂的皮肤常常 被我们细嫩的肉皮顽强磨亮。
         小时候,我的身心较好地保留了祖先攀援的禀赋,未经任 何训练就成了几个村有名的高手。几年光景,包括南边宋家营 那两棵水井楼子粗细的银杏古树在内,我们几乎征服了所有目 力所及的树木一一包括浑身长刺的家槐和电道(马路)边上十 几丈高的钻天杨。不过比较起来,还是攀上宝莲家的桑树和二 顺家的梨树最刺激,那大多数树木不具备的甜蜜总是让人垂涎 六尺。
         要保持稳固的霸主地位,我对自己的要求自然要高一 些——能一手端着粥碗上树。夏天堂屋太热,在树上吃晚饭绝 对是一个人的专利。那是庄里男女老少谁都知道的一景。假如 哪家来了亲戚或学校里转来新生谁要是想较量上树的话,我总 是采取简单的办法——直接把挑战者领到村西的水泥电线杆下 面去。
         一只6、7岁的猴子喜欢呆在树上,那种感觉比在摇篮里 睡着了还要舒服一些。甚至淘出了花样蹲在晃悠的树杈上、拉 屎。想这些排出体内的废弃物也有了一种在别人那里得不到的 幸运:从高处纵身而下的快感。(有位作家说大便是不可以写 到文章里的。刺激我偏要试试)再往高处一点,绿色的粗柳枝 给肌肤带来的凉润是难以言传的,每个毛孔让风打开的时候你 会觉得身体本来就是透明通气的……除此之外,那油亮的柳树 叶向我晃着小鱼一样单薄的手臂(看得出来,它们显然是欢迎 我的)。那身着黑地白点夹克,头插雉鸡翎的花牛先生和聚集 在树干的溃疡部位不知挤在一块儿忙着什么的甲虫战士,也都 没有闪避我的意思。只有像拇指大小,翠玉一般的蝉躲到高高 的树梢上,以挑逗的口吻大声叫阵。
         微微变形的村庄和视野让一双幼小的目光开始立体起来。
         树下走过的人活像一只四脚蜘蛛。在树上,我还清楚地看 见傍晚的黑暗是从远处的野地里长出来的,一只鹰是如何衔走 了落日,两只认识我的麻雀,翅膀上是怎样驮负着村子里和田 野上先人遗留的小小沧桑……而远处地里劳作的人,小得可以 站在一片不倦舞蹈的叶芽上在上升的地气里飘飘欲仙。高处的 视阈并不是无限的,西边马路边的大杨树“当”的一下挡回了视线;南北的 庄稼头顶上坐 着忽悠忽悠的 邻村;东边几 里之遥是韩家 河岸上的矮树 丛,我听上高 中的三堂兄 说,那条从树 上看不见的水流源自北山里 的陡河水库。我一直梦想着变成一只蚂蚁躺在一片河水中的落叶上去见识一 下百里之遥的大海。

小时候到现在,节振国一直都是我心中的英雄。
         我最钟爱北边园子和菜地边缘的那棵柳树,它处在只有几 十棵同伴的小树林西南缘,因为有幸生在小井边上而时常得到 意外的恩宠。它出落得亭亭玉立、风姿绰约。下面的树阴是毛 毛稔儿草的深绿色绒毯。5、6岁时,我就开始选好草坪的斜 上方那个坐上去比王位还要舒坦的树杈了。盛夏,在整个村庄 都进入休眠状态的正午,我常常为井边擦浴的母亲放哨。从树 上,一般瞅不见母亲胸前我儿时最亲的两个好友,看到最多的 是她乌亮的头发和被一条素花毛巾协调调动起来的两只灵巧修 长的手臂。蓝天、褐色树干、绿草和点缀其间的碎花、在母亲 身上宛若游离的光斑……所有这些,都让后来的我想到雷诺阿 的印象派油画。有时候,为了表示对小儿子的犒赏,母亲就和 我面对面盘腿坐在草坪上,教我念毛泽东和鲁迅的诗词。这 时,香皂那好闻的气味总是乘机钻进鼻孔。虽然在那个年代, 我无缘知道屈原、杜甫和李白,但后来为之梦绕魂牵的诗歌, 一定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进驻幼小的身体……而在另外的时 候,当小伙伴们在这里围成一圈,开始做丢手绢游戏的时候, 除了我,树梢上定然还会有另外的眼睛,看见了这朵五颜六色 的硕大雏菊。
         除了玩儿,能上树也不是派不上一点用场的。那年月农村 缺柴,孩子们的业余时间主要是给猪挖野菜和捡柴禾、拾粪。 撅树枝砍树杈总比在马路边的壕沟里搂树叶子省劲、来得快。
         上树,从密密匝匝枝柯亲近的树木到鳞次栉比的房顶,让 我获得了除大地以外的第二个行走空间,甚至花多一点的时间 和被树枝划破一点皮肉的代价,甚至可以从树上“走”到一里 半地以外的学校去,从窗户直接进入教室!现在想来这是多有 意境的行为艺术啊。
         那是一种极大的自豪:鸟儿和大地上踌躇的动物之间,我 有幸在它们的缝隙里开辟了一条曲折而虚无的道路。
         然而,关于上树,我最大的辉煌和失败竟然在后来的同一 日发生了。
         地震那天早晨,都懵了。天亮人都扒救出来之后,我忘了 谁和我说了句:快上树看看外庄儿的情况……灰蒙蒙的天灰蒙 蒙的雨,我像越南丛林里的游击队战士一样手搭凉棚望了半 天,冲着以同一个姿势微张着嘴盼消息的人们说:“南边范庄 东边霍庄北边尚德村……比庄稼高的就剩下树了,房子都瞅不 见啦……”
         上午,电道上北边唐山方向来了消息:唐山全平了。陡河 水库大坝震塌了!南边涧河海边也来了消息:海啸马上就到! 大人们说赶紧给老人和不会水的人扎木筏子,孩子们会上树的 赶紧都上树吧……直到后晌,我一直蹲在最高的树梢上又盼又 怕地巴望那场想象中迟迟未至的漫天大水,像电影中的英雄小 八路一样,集中了那么多信任和托付的目光。
         临近天黑时,树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大猫头鹰般蹲在上 面仍然不甘心……正这当口,一场最大的余震发生了!我清楚 地看见庄稼地里掀起的高高绿浪。地面上的人们纷纷抱紧了树 干,一切都随着大地抖动起来!树木,几乎所有的树木都像巨 大的炊帚,被灾难那大地中隐形的大手攥着,疯狂刷洗着天穹 这口大锅!这时,一个向来以上树而得到自豪的孩子一下子又 因为树成了最无助的倒霉蛋——我知道本家老叔就是把身体都 变成探向高处的手臂也依然帮不上我什么忙!树木的第一次背 叛无论怎样都让我特别伤心和难以接受,以至主动地松手跳下 来和咧开嘴哭喊这些平时擅长的小事都难以做到了……
         终于被甩下了树枝。在如同坠向深渊的那一小段飞行中, 我充分做好了被摔出粪来之后隆重大哭一场的准备……
我没有哭。我头一次发现:大地在痉挛的刹那间竟然是柔 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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