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砸抢,由三个动词组合成一个词语,成为一种罪行极具 动感的宽泛概括。地震几天之后,我指着村头被绑在唐柏(唐 山——柏各庄)公路边大杨树上的几个人问父亲,他们怎么了? “打砸抢”,父亲不假思索道。
那时,我上小学二年级,知道了什么是名词、动词和形容 词,心里就纳闷啊——先打再砸然后抢,这些人莫非真是疯 T?现在回想起来“打砸抢”这个词在当时的地震废墟上使用 频率极高,它的涵盖容量早已超出了这三个连缀动词的范畴。 相当于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说帝国主义和反动派“杀人放 火”和“三光”政策一类的词性。在唐山地震发生后的一两年时 间内,打砸抢这个词几乎概括了这片灾区的土地上所有的 罪行。
其实打砸抢这个词到唐山地震后充其量只剩下个“抢”字, 哄抢物资或者偷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地震之后,逃出或被 救出废墟的幸存者缺吃少穿,在定住心神之后,他们自然而犹 豫地走向埋着糕点的食品店,埋着粮食的粮站,埋着衣服的百 货店和生产衣服的服装厂……在那个混乱的时候,并不是所有 的单位和公共场所都有人看护和维持秩序。当醒过神儿来的人 们发现天并没有塌下来地并没有陷下去,还要继续生存下去的 时候,生活必须品自然成为生命安全之外的第一首选。再者, 从仓库中拿来的工具可以救人,塑料布可以给伤员遮雨,在那 一阵,公与私,正确与错误的属性很难界定。
演变是悄悄开始的。也许开始是为了救命、救急、生存。 但谁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些人潜埋心底的本能私欲开 始试探着复活、膨胀。他们拎回了一些食物、衣服,又本能地 返回去,他们可能又想到了同样饥寒交迫的亲友,重复第二 趟、第三趟。刚开始,在无声的效仿当中,越来越多的人们迈 着迟疑和忐忑的步履加入了这个行列。到后来,索性将理智的 闸门彻底打开,有些人终于在奔走相告的自由放纵中达到了某 种疯狂,他们推开劝阻的工作人员,瞪大眼睛,喘着粗气,歇 斯底里地将成箱、成包、成捆并不是急需生活品的物资往并不 存在的“家”里拖。其实,在这个时候,还的确有不少人埋在 废墟之中。有两个隶属于“打砸抢”的妇孺皆知的典型“范例”: 一老妇在废墟上呼天抢地,抚摸着一具具尸体哭儿唤女,边哭 边摘下死伤者的手表,让民兵逮着时,擔起袄袖一看两条胳膊 已经满是手表!还有人用加重自行车驮着一块竖起的门板,门 板上绑着一个死人,然后在死人身上藏掖偷抢而来的贵重之物。
据年纪稍大的人们回忆,地震后一周,是打砸抢最疯狂的 时候。市外受灾较轻地区游手好闲的人们赶着马车,开着小拖 车,携带着各种工具,纷纷向唐山进发。这些人与上述失去理 智防线的人群汇聚成一股股罪恶的浊流,在灾后的废墟上蔓 延、流淌……他们把贪婪的目光不仅盯在了小卖铺、百货商 店、食品厂和疲弱的受伤者,还觊觎到银行和粮站……地震后 不长时间,就传来了令人心悸的枪声。经历过唐山地震的没有 几个人不记得捆绑在大树上的打砸抢分子,有的甚至被吊起来 或用铁丝拧住锁骨。有目击者说在那个短暂的非常时期,三个 民兵、警察就可以定夺是否处决一名打砸抢分子。后来维持秩 序的又急又累的警察和民兵也红了眼,发生了很多过激行为。 用当时河北省委书记的话说:“打死人是不对的,但是谁也别 追究了。这是非常时期,群众自己维护秩序……”。
当然,在那个特殊年代,也有不少蒙冤受屈的。屁大点儿 事,被上纲上线定成了“打砸抢”分子,因此而扭曲了命运。 北京电力建设公司司机刘某某,当时负责由北京往唐山运送救 灾物资。有一次,好奇,掀开车斗上的苫布看看是啥,见箱子 上写着“压缩饼干”。当时一是新鲜二是又累又饿,就扯开箱 子拿了一听,铁盒的挺新鲜。心说让车队哥儿几个尝尝……不 巧让持枪站岗的民兵看个正着!你说“这东西别动”不也就结 了,嘿,给上级组织汇报了。当时在“打砸抢”的罪名上还要 罪加一等,叫“偷盗抗震救灾物资”。当时眼睛已经红了的所 谓执法人员气势汹汹找电建公司要人。护下的领导一看藏不住 赶快叫人把小刘送回北京。谁想“组织”竟然在当时如火如荼 的抗震救灾中抽出人力,追到首都,大有不把反革命分子缉拿 归案不罢休的革命决心。北京电建公司的领导不慌不忙地应 对:刘某某已经被单位移交户口所在公安机关,并被判处8年 有期徒刑。事隔多年,已经变成老刘的当事人还对“保护”他 的领导念念不忘,工友们都说要这小子拣条命,要是被抓回唐 山,可能连个因公殉职都算不上。


这可能是留下来不多见的公物还家的照片
因为地震后天太热,我一位铁路工作的工友因为到老机车 车辆厂的蓄水 池里涮涮毛巾 擦了把脸,被 守护水池的解 放军卫兵扭 住,非要抓 走!理由是阶 级敌人成心污 染了千百人赖 以生存的宝贵 水源!后来十 几名铁路工友一拥而上,连劝带拉说好话,怎么说也不行。不 知谁灵机一动嚷道:他是烈士子弟,他父亲在抗美援朝中牺牲 了……这样,将信将疑的解放军战士才松开了他。他说现在提 起这事来后脊梁还冒冷汗呢。
后来控制住了局面,疯狂的人们慢慢恢复了理智。很多街 道都成立了“公物还家回收站”,不少人都记得那里收回的一 车车一堆堆东西。多是人们红赧着脸,低着头,趁天擦黑儿的 时候扛着、抬着送回来的。先前还登记一下,后来不少人扔下 东西就赶紧走了。有人注意到了这样的现象:抢东西拿东西大 多是青壮年,而往回送东西大多是老太太,且口中念念有词 “小冤家小孽障小兔崽子不懂事”云云……
还有不少人,可能心里也知道错了,就是不好意思往回 交。早晨,路口道边会莫名其妙地摆放着一些崭新的东西。还 有一些心理素质极好的,把“拿来”之物存留了下来,以不显 山不露水的缓慢方式,消化和受用了它们。震后一年多了,一 个工友给朋友帮忙盖简易房,还在床铺底下看见两麻袋干贝尖 和干蘑菇。我还在5、6家亲戚都见到过一种一模一样的确良 蓝花布窗帘。我好像也恍惚知道它们的来路……
“打砸抢”这个词始于“文革”,“打”,可能是武斗,打斗 的意思,也可能有打倒的意思。“砸”,估计是破四旧,砸神 龛佛像。而“抢”可能不光是指抢东西,还有抢占某个位置, 抢班夺权意思。
唐山地震时,是“文革”最后一年,“打砸抢”这个畸型变 态的词膨胀了一下,发酵霉变,寿终正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