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另文述及的简易房一样,在我的印象中,把锔子也是一 个唐山地震后普遍使用的新鲜词语。那几年间有记忆能力的人 100%会知道它,一说大家就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每家每户 简易房的框架都是这种东西把木料连接在一起的。
但这却是一个连《辞海》中都没有的词语。
“锔”字在记忆中并不陌生,小时候听大人在谣曲儿中有 “锔盆锔碗锔大缸”的唱词儿。在瓷盆瓷碗和盛粮食的大缸的 身体上也的确见过这种物件,有大有小,像钉书钉。“锔子” 在字典中的本意是一种两端弯曲的钉子,用以接补有裂缝的器 物。与上面的说法是匹配的。而用以连接木料以固定简易房屋 骨架的把锔子,则的确是一种劳动过程中的即兴创造。
首先可以肯定地说,“把锔子”是一个新词,那么它对应 的必须是一种新东西,它的作用已明显别于《辞海》“锔子”的 含义。这里面还隐含着另一种悖论:一种妇乳皆知一时间被广 泛使用的东西竟少有人想过这几个字怎么写。关于扒锔子的 “扒”字的确让我翻了好一会儿字典,比较,斟酌。我首先圈 定了几个候选字,它们是“耙”、“肥”“八”、“扒”、“把”等 等,“耙”是一种平地的农具,它的齿与扒锔子的两个齿极像, 这个字沾边儿;“八”字主要取象形之意,好像也能附会;而 “星”的意思简单:牙齿外露。似乎茅塞顿开,动物外露的犬 齿尖锐,而且多是左右相对的两颗!觉得锔子前面定是这个字 无疑了。把锔子的责任就是将两根木头死死咬住嘛!但反过来想想,这个字老百姓不太熟悉。“扒”字第一种解释是“攀援”, 如“扒住墙头儿”。后经过比较,“把”字更贴切。字典解释: 约束住使不裂开,用铁叶子把住裂缝。那么“把锔子”大致就 是这个"把"字了。
地震之后,村西电道边上的牛记掌炉迅速转产,以唐山废 墟中混凝土残块中砸岀来的废旧钢筋打制成千上万的把锔子, 成为了家家户户眼巴眼望的紧俏货。少了它,再能耐的人也不 能在短时间内搭起简易房子来。我不止一次地扛上曲折而长短 不齐的钢筋去掌炉里找牛叔帮忙。记得魁梧的牛叔很少说话, 也不收钱,只是专注而有序地忙着,大脸让炉火映得通红通 红,时不时撩起满是铁锈的蓝围裙,用里面擦上一把。还有一 个帮忙的小伙子,叫啥我记不清了。那呼哒呼哒的风箱,那砧 上跳双人舞的锤子,那红红的溅着火星的被捻出尖儿的钢筋, 那两个胳膊肘一样中规中矩的90度,那被扔进水桶的“喩啦” 一声,还有牛叔鼻尖上铁汁般粘稠的汗珠由小变大,还有那大 舌头般舔出灶口的火苗映亮小伙子的半颗金牙。
当当当几斧子,我看见那么多梁梁柱柱的结点上,忠于职 守的把锔子把方方面面的力量牵扯到一起。拿着玩儿的孩子把 它插在地上,于是一架小小的平衡木就诞生了,它又像一架小 小的桥梁,勾连着生活中看不见的部分。
后来我学到的工程专业涉及的建筑材料中,并没见过这种 东西。在古代,锔子多是用在修补瓷器、固定石材一类的活计 中。在翻修赵州桥的老照片中,密密麻麻的锔子牢牢钉在隆起 的石拱圈上,而绝少用在木结构建筑中。古建筑的木结构,多 是棒卯关系,既牢固又美观。地震之后看见倒塌的老房子木柱 梁標之间,没有一个类似把锔子的东西。从抗拉抗剪等力学角 度分析,把锔子都是漏洞百出的。
所以它只能成为一种“临时”和“过渡”性的物质。它最大 的特点是简易、便捷和将就。现在,把锔子几乎在我们的视野 内绝迹了,我们的孩子根本见不到也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 东西。这也是我满怀深情地写下这篇小文的原因。但它作为一 种物质,还牢牢钉在那个时空属于它的位置上,它的意义并不 会因为人们的淡忘而消失。我记得在拆除简房的时候,它成了 孩子们到废品站兑换零钱的首选之物,当时恨不得把房子里的 扒锔子都拔下来一一虽然那时候熟铁才5分钱一斤。
写到这儿忽然想起,在骨科医疗中,为固定断裂的骨头倒 是经常使用类似的锔子,小,不锈钢的医疗器械,早而有之。 与震后的简易房时期相对应,在成千上万唐山人的身体中,也 大量居住过这种物体,不少一直在骨头上呆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