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
          可以想象,第一辆自行车是在一种怎样的礼遇中隆重进村 的。毫无疑问,这头俗名“洋车子”的浑身程亮的黑鹿从村口 扑进来的霎间,一扇乡间封闭千年的厚重的无形之门被悄然撞 开。比側草机、拖拉机、收割机等所谓的现代化农用机械更 早,这不食草料的家伙携带着使命非凡的意义进村了。当时谁 也没有想到,席卷这个星球的工业文明浪潮是让一辆辆小小的 自行车驮进了一个个有着千年农耕文明的乡村。谁更不会想 到,最早提出“齿轮自行车”设想的,竟然是15世纪,那个画 岀《蒙娜丽莎》的达芬奇!几百年后的1885年,英国人斯塔利 发明出链条传动自行车,后来又有人把自行车的前后轮改成大 小相同,再后来又有人发明了充气轮胎。自行车基本上就出落 成今天的样子了。于是这个钢铁之兽以精巧灵活的方式进入了 人们的视野。的确是这样的,小小的自行车身上几乎浓缩着所 有钢铁文明的精髓:焊接技术、螺丝、齿轮和链条,这些看似 简单的词语随便拿出一个都可堪称是近千年来工业文明伟大的 进步之一!的确,在一辆小小的自行车身上,材料力学、理论 力学和结构力学统一得到如此默契和谐。最近,它被英国《泰 晤士报》评为世界最伟大的一项发明。而在我们村,在作为交 通工具之前,在乡亲们惊羡的目光中,它先成为了一件纯粹而奢侈的艺术品。

        这张照片是一位有心的外国朋友上世纪70年代在唐山接头拍下的。我觉得那位推车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还分明看见骑在后驮架上的哥哥和坐在大梁上穿开裆裤的我·····
       “啧啧,这车把 是电镀的,忒亮 呵”!车铃铛的耳朵 听见了,这是景开 婶的声音。“这叫全 钢……”,张继山表 兄用食指当当弹着 大梁:“这漆比板柜 上的三宝漆还光 亮哩!”
       “啥时候人也跟它似的安上两个圆腿,走起路来保准又快 又省劲……”这是上二年级的三丫说的。手把像两只支楞起来 的长耳朵,它也听见了这些话。
       上世纪70年代初,我家的那辆从天津飞来的飞鸽自行车 的确就享受到了这种殊荣。当缠着白塑料布的自行车从西边唐 柏公路边的解放汽车上卸下来,北边园子出工的十几位男女社 员同志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跑过来。有的攥攥手把,有的摸摸 车座,有的按按铃铛,有的把揩净了灰土的指尖慢慢试探着接 近那色泽鲜艳的铭牌……我清楚地记得,除了它,西头景奎大 伯家还有一辆“红旗”,景生大叔堂屋常常立着一辆“燕山”, 除此之外,还有几辆从集市上买来的看不清牌号的旧车。这是 一支形而上的乡村马队。我为我家的头马而倍感自豪。
       岀门入户,走亲访友,特别是相对象什么的大事,都要借 辆体面的车子。舍不得借,就谎称一会儿有事,骑上去稻地街 上打瓶子酱油买包火柴什么的。没事就擦车,那也不啻为一种享受,那种微凉的抚触中似乎传导着某种幸福。在大梁上缠上 布条、彩塑料,在支起前后挡泥瓦的两根铁丝上绑上几根羽 毛,它可以在粘辘的转动中把电镀的车圈擦得程亮。我还记得 套在牛皮鞍座上的鞍蒙,那是用几十块比铅笔盒里的三角尺更 小的布头拼起来的彩衣,是鞍座极具民俗色彩的短裙。它艳丽 朴素的柔软中暗含了暧昧的诱惑,让人生出抚摩和拍打的 欲望。
       我家那辆“飞鸽”驮来了大伯家的大嫂二嫂,村西的连生 也借过几次去相对象,也似乎驮过一个姑娘,但后来没成。假 如从视觉上省略一个人胯下的车子,他就是一个离开大地,凌 空而舞的人,特别是初会骑车的人,每块骨头都会感到一种飘 然欲仙的陶醉和幸福。8岁那年,我在丰南五七中学操场上学 会了骑车,克服固有行动习惯的协调连续动作,让我陡添了征 服整片大地的欲望。半天时间,那辆单车驮着我,无休止地在 洒着大白灰圈的跑道上绕圈儿……
       平原为年少的练习者豁免了不少危险和担心,终于敢于把 车骑到路上去了。世界随着匆匆的树木而闪向身后。仿佛,两 个手把中间那个扭来扭去的立轴里分明藏匿着一种孩子般不肯 轻易屈服的力量一一执拗得近乎顽皮。呼呼的风声告诉我,世 界在自己离开地面类似于飞翔的充满快感的操纵中出现难以控 制的动感,而路边那两排高大的看客都似乎饶有兴趣地等着瞧 我挨摔的笑话。我一边尽量控制着内心的快乐,不让它溢出嗓 子,一边学习着克服自己与生俱来的行走和奔跑本能,用不太 习惯的前进来抵消来自于摇晃和倾倒的威胁。
       家里来了客人,总会偷偷推走他们停在院子里的车子,到 当街过上一会瘾,碰了,摔了,不敢回家,偷偷推到街上的修 车摊赊账修车。为此,没少挨揍。记得第一次大撒把时的情 景,当我张开双臂就要飞起来的时候,连人带车栽到路旁小沟 里。车砸在身上。疼。于是就哭,像模像样哭了一会子,见无 人识理,就爬起,揩干眼泪,继续上路。
       在哥哥上中学的时候,他成为全范庄中学唯一有车的学 生。爸爸的那辆旧车刷上了灰色的油漆,没有链盒,裤脚经常 钗进去;没有后驮架,只能双脚踩着探出一点点的后轴扶着骑 车人的肩膀。即使如此,也是难得的风光。从唐山地震之后的 5、6年时间里,在天津某部当军官的老叔为亲友们买了不下 20辆“飞鸽”自行车,那的确是让亲戚们脸上增光的事情。 1975年二姑家二表哥想当兵,没根子没门子,不好走,他就 死缠着带兵的念叨。后来带兵的听说他老舅能买“飞鸽”自行 车,就让他在大队部拨通了天津的长途电话,老叔说买车子的 事好说好说,但这个兵得带走……后来表哥也当了军官,娶了 漂亮的表嫂,再后来转业分配到县保险公司当了科长。可以说 是一辆自行车,悄悄改变了他和他一家人的生活轨迹。
       唐山地震前两年,母亲生病去世。她的遗产中,最珍贵的 飞鸽自行车和东方红牌儿收音机,起初都让爱穿四兜上衣的四 舅掠走了。虽然那年月人穷志短,但我到现在还没有原谅他的 打算。收音机是明着要的,说是他妹妹的东西要留个纪念。车 子则是夜里偷着骑走的。那时候像样的大路少,又是冬天,又 怕庄里人追岀来,准大队干部样子的我四舅翻沟跨河连滚带爬 整整奔波了一天半宿,到宝城人也累趴下了。忍无可忍的父亲 强压愤懑,带着哥哥撵到宝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像中国 收回香港、澳门一样要回了车子。听说还惊动了县里呢。父亲 驮着哥哥驶出姥姥家小村的时候受到了全村人的注目礼。那一 刻,备感悲凉的父亲心里不会有一点胜利者的自豪。他可能想 到了十几年前心花怒放地驮着媳妇出村的情景,眼里有湿湿的 东西往外涌,身子摇晃了几下……而坐在后面的哥哥,也没有 和任何人挥手,只低头看见了车轮在雪地上按出优美的曲线。
       地震发生后,父亲骑着那辆心爱的单车从百里外的盐场急 急往家里赶,中途遇见一座震塌的桥,他双手托起车子,像走 钢丝一样从桥栏杆上走过来,他舍不得把车扔下,风风雨雨那 是伴他多年的“宝马良驹”呵!到了村南马路上,看见光着屁 股玩耍的我和哥哥,父亲很高兴。我俩一前一后蹿上父亲的车 子,父亲腾出一只手,一会摸摸我,一会摸摸哥哥,急切地问 着家里村里的情况。
       小时候知道的自行车牌子如凤凰、永久、飞鸽、红旗、燕 山、白山,再后来有麒麟、金鹿、蝴蝶,那时候自行车的肤色 全是包老爷的脸 抹黑,同人们衣着一样的单调。地震遇 难的殿祥大爷在天津卫开过绸缎庄,见过世面,我好像听他说 过英国毛子的“双金人儿”和法国佬的“飞燕”等等。也是从他 那儿得知,“飞鸽”牌是国民党时期的“中字”牌改的,而国民 党则是接收的日本人设在天津的自行车装配厂。殿祥大爷说小 日本个子小,大多是生产二六型,二八是国民党开始生产的。 80年代后期,有了“捷安特”等各类品牌的彩车山地车变速车, 五花八门的洋名字让人记不过来。在唐山地震前后,车子手表 缝纫机是象征家庭富有和结婚时髦的“三大件”。自行车最好 的数凤凰,在这一个品牌中也有立凤和卧凤之分。立凤是上海 自行车一厂出的,卧凤是上海自行车二厂出的。立凤最牛气, 车牌上公社书记女儿一般的凤凰傲得像个皇后。永久车子钢 好,最结实。商标也好,字嵌在一起两边是两个小车轮,而且 手把、鞍座都有。它和铁路的路徽一样,已经是世界上著名的 徽帜。飞鸽车也至少有3个品种,标牌上看得出来的。除了品 牌,还要看闸,胀闸的车好,不伤车圈。
       相对于一些品牌自行车,最朴素的一种自行车叫“大水 管”,辐条如排子车轮上的一样粗憨,特能驮东西。二堂兄他 们进城卖菜经常是后面两个大柳条筐。有诗赞曰:水管车子大 裤裆,没有闸来用脚蹬,没有铃铛喊借光,除了拾粪就捡菜 帮。地震之后,不少收废品的都骑这种车,见过有能者驮7、 8百斤重的货物。当然前边需另焊一个小筐,压些重物,方不 致于遇坎坷时悬起前轮。
       当今中国是世界第一自行车大国,据说有5亿辆之多。即 使在摩托、汽车进入寻常百姓家的现在,自行车仍然是最主要 的代步工具,它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不耗能不污染的精美绝伦的 伟大发明。进入工业文明以来,能与之匹敌的发明还一直没有 出现。那天电视上说巴黎新增了不少自行车免费出租站,备受 青睐。话说回来,自行车真是环保、节省空间,但相对于更高 级的交通工具,它也存在大量的人力浪费。人们花在路上的时 间与力气比之汽车、火车、轮船、飞机而言简直是太不经济 To更重要的是,这种靠人力的代步工具依然限制着人类的活 动半径和对远方的渴望……
           自行车,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它完美的与人体相默契的结 构,那几乎是不可变更的。地震之后,很多被砸坏的自行车在 修复的过程中,哪里长了一点哪里短了一点都让人骑起来那么 别扭。甚至不听使唤,跑偏、易摔。原来事物未残缺之前的完 美是不易觉察的。
         写到这儿,我又想起一个人,他就是景奎大伯家的桂章哥,他在19岁时地震遇难。他对自行车有灵性和感觉,扶着 墙上了车,骑上去就上了电道。但他没学会下车,只有一直骑 着走了,去了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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