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烟囱
          平原上,最高的当然是大烟囱。
          自打记事儿就认识两个大烟囱。砖厂的。东北十几里是井 庄子砖厂的,正南二三里是范庄砖厂的。井庄子砖厂的大烟囱 要高一些,身量匀称模样俊俏些;印象中,范庄砖厂建得仓 促,烟囱像是没垒到顶就收了口,墩粗,像每村都有的颈短腰 粗的车轴壮汉。
          平原上似乎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越高的东西越威风,越 有权威性。站的高自然看得远,站得高看得远了自然有见识。 孩子淘气上房、上树,但与大烟囱相比还是差多了。不夸张地 说,大烟囱站在那里环视的版图,庄里有不少人一辈子都没踏 出过。风风光光的两个大烟囱如两个遥遥相望的高个子,吸附 了最多的无声钦羡——当然包括我们嫉妒的目光。四外八庄十 几个胆儿大的孩崽子,曾经在无数次的军事演习中密谋占领这 两个制高点,但始终未能得逞。那时候,它们无疑就是我们心 目中的珠穆朗玛峰和最顽固的堡垒。既然无力登攀,就时常跑 到它脚下仰望,在风中看着让它搅翻的天空眩晕一番。忌恨 它,我们的几十个小脚还试图合力踩住它日咎般转动的影 子……
          实在没有办法,只有远远地痴望,远远地遐想。把它想象 成一株壮实的庄稼,没有叶子没有果实的庄稼。它更像大地里 突然伸出的一根巨指,把天戳了个窟窿。坏小子大三还说过大 烟囱像我们裤裆里那个渐渐硬朗起来的小东西。大烟囱像雄性 的象征,肯定庄里的男女老少不少人都有过此类联想,心照不 宣而已。它的确是接通天地阴阳的秘密管道,在天地的交合状 态中生成了某种抽象意味,但它的机体组织不是筋骨和血肉, 而是不懂感情的砖、沙子水泥和白灰。如果把大地和天空互换 一下位置,大烟囱就是一口掘进天空的深井了,另一种形式的 秽水源源不断地从井底挥洒出去,融化消解在虚无透明的土壤 之中。
          把目光再扳回来,高大的烟囱就成了旱地里的航标,虽然 它没有光芒。也可能有很多不厌其烦的眼睛,一直想通过这雄 性的图腾全面地会晤那隐身大地中的巨人。
          它一直和天空滔滔不绝地讲着脏话,但总是借助一阵又一 阵瞅不见的风马上得到天空的原谅。在平得不能再平的平原 上,只有它看得最远,为村庄和环绕村庄的万物,独自承担了 撑起天空的重任。
          地震发生的时候,两个支住天的柱子折了,天随之塌了下 来。所有的房子和房子里的人自然难以幸免。真不敢想它在失 去对大地信任的霎那间的那种绝望,以及它搅动整个天空时画 出的那一串硕大而透明的惊怵的问号儿。但是,地震后的调查 表明,很少有倒至根底的烟囱。原因很简单:烟囱是圆的。地 震后不少顽强屹立的圆形水塔也证实了这一点——棱角是最容 易受伤的东西(我由此想到了人的性格)。我甚至想像到了破 坏力的魔鬼沿着烟囱圆圆的外壁滑行,找不到缝隙而气急败坏 的样子。有趣的是,烟囱们也少有从中间折断的……
          折断了烟囱的砖窑好似一头拧断了脖子的巨兽,趴在那里 没了生机。地震后的恢复建设,最当紧的事情就是让砖厂的烟 囱冒烟。倒塌的村庄只有更多地依赖砖厂才能重新站起来。这 样,地震一个多月后,大烟囱又吃力地挺立起来。
          因为给大舅送饭, 大烟囱的机会。
          对于一个瓦匠来说,参加砌大烟囱是一生最值得自豪的事 情。多年之后还会被人们传颂。因为在这种建筑中,砖的层数 最多,误差要尽量控制到最小。而且,一圈一圈互相挤靠、拱 卫的砖们要啮合得严丝合缝,容不得半点马虎和滥竽充数。想 想也是,底层肩靠肩背抵背的力士们,要扛起整个天的分量! 那时我已经上了二年级,学会了简单的计算。当时想着建一座 砖厂怎么也要几十万块 砖吧,别等着还没烧出 这么多砌砖窑的砖又让 大地一哆嗦给弄倒喽 ……更多的时候,是仰 酸了脖子站在正在建设 中的大烟囱脚下,咧着 垂涎的嘴痴望,盼着大 烟囱快快长高。心想旧 砖中的有些幸存者是感 谢地震的,是灾难给命 运带来一次重新排列组 合的机会,它们带着残 缺的身体和灵魂由底层一跃而上,攀上了岌岌可危的峰顶。
残存的大烟囱伤痕累累
          大烟囱的底座是方的,像一枚方形的螺丝把烟囱看不见的 根拧到深处去了。上面,砖一层层砌到天上去。最上一层,一 直摆放着一个木制的大圆规,在它的轴 个特大号的钉 子下面,一根越扯越长的铅坨垂直指大地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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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干年后,我和朋友在北京东郊宋庄画家村看到一系列反 映北京798(老首钢搬迁厂区)的油画,主角也是大烟囱,干干 净净不再冒烟的水泥大烟囱,灰色的天空下像一座座空心的纪 念碑,让人心里发冷。在一本王小波的长篇小说《黄金时代》 插图中也画着一根微微倾斜的大烟囱,那上面的我一手抓着铁 把手,一手向空中张开,像是闪着身子和下面的围观者说:你 们谁敢上来你们谁敢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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